何况，眼前这位大唐使节的话，让他想起了他亲眼见过、亲耳听着的大唐。</p>

贞观十五年，他自大唐回来，那之后耳朵里就没停下大唐征服四夷的事迹，真可谓是‘弗率者皆犁其庭而后已’。</p>

他正在沉思，就听沉静的女声并不等他太久，直接继续道：“若大相肯依先赞普之意，还请亦按臣子礼，接天子诏书。”</p>

禄东赞抬头，对上一张带着无可挑剔浅笑的面容。</p>

而在她身后，还有其余唐使，有银甲肃立的将军，有护送使团的精兵……和那个大唐！</p>

*</p>

“臣接旨。”</p>

姜沃看着以臣子礼接旨的禄东赞，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有警惕和沉重。</p>

她想起了自己在系统中看到的文字——</p>

毕竟在曾经的历史上，此时的禄东赞也是对大唐俯首称臣的。但就在三十一年后，在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再派出使节去吊祭文成公主，使臣别说没得到什么礼遇，反而便被禄东赞的儿子，彼时的大相钦陵，以武力兵刃逼迫着行跪拜礼！</p>

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的关了大唐的使节十年，然后将尸体送还了大唐。[3]</p>

姜沃看着眼前接旨的禄东赞，想起他方才的怀柔态度，想以‘礼法’留下公主的委婉。</p>

看，能保住‘和平交流礼法’的前提，从不是女子的裙摆。</p>

而是太宗皇帝战无不胜的刀锋。</p>

文成公主若知自己过世后，故国来吊祭她的使节竟受此辱且最终命丧吐蕃，不知是否会后悔这三十一载。</p>

然而，或许从头到尾，她只是没得选择罢了。</p>

**</p>

临行日。</p>

文成走出祭堂，登上马车，回望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p>

“我已经在这个祭堂住了数月了。”自松赞干布过世，她就直接被‘护送’到了这里。</p>

之后这吐蕃谁继位，谁主政，都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个先王遗孀。还是她自己留心去打听才知道，禄东赞把持了国事。</p>

她原以为，她的余生，就像是一件光鲜的祭品。</p>

唯一被需要之处，就是被摆在这里，或许也会受人跪拜，受人供奉。</p>

但终究是一件祭品，一面牌位。</p>

可现在，她要走了。</p>

她再也不会回到这样一片黑色中来。</p>

*</p>

“你闭上眼睛，别让脏水进了眼睛。”</p>

有声音打断了文成公主的回望和思绪。</p>

姜沃坐在她旁边笑道：“咱们不看了——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的长安城才好看呢！你之前也没在京中呆多久，还基本上都在九成宫里跟人学这吐蕃语了。其实没怎么看过长安城是不是？”</p>

文成点头。</p>

姜沃再次道：“闭眼。”</p>

文成这才看清，姜沃手里拿着沾着白色细沫的帕子：“我替你将面上这些黛粉擦掉。”</p>

文成闭上眼，当柔软帕子落在脸上时，又不由睁开一点眼问道：“这不是细麻布吗？”</p>

她方才看出这帕子不是绸缎，还以为是细麻，然而落在脸上，触感却不同，异常柔软。</p>

“是棉布。”</p>

姜沃边一点点替她擦拭脸庞，边随口与她讲起这些年自己的事儿，也没什么条理，就是散漫的说着。</p>

直到将文成脸上的黛粉都擦掉。</p>

重新露出熟悉的面容。</p>

这才是真的再次相见了啊，文成。</p>

*</p>

文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p>

此时脸上的黛粉虽然擦去了，但因这数月来每日都要重新涂黛粉，那种黑色的痕迹不免沁入肌肤，哪怕每日清洗，估计也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褪去。</p>

“唉，不知道这个黑色的印子要留多久。”</p>

见文成对着铜镜开始叹气，姜沃反而笑了。</p>

比起在吐蕃祭堂时，文成那种为自己砌起一座堡垒石墙一般的坚强，倒是这个开始叹气开始担忧面上乌痕的文成，更像是活过来了。</p>

“没关系，等咱们到长安时，保管就好了。”</p>

其实也未用吐蕃到长安那样久。</p>

不过十数日，文成面容上的乌痕已然尽消，再不见黛面数月的痕迹。</p>

当使团的车队能遥遥看到长安城的时候，文成原本被齐耳剪断的发，已经及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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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p>

永徽二年六月癸巳，文成公主自吐蕃还。</p>

帝诏百官迎于永安门。[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