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上,星辰近的像是能伸手摘到。</p>

因使团有上千人的军伍随行，自然不能驻扎在吐蕃都城逻些,而是在城外二十里安营扎寨。</p>

已定于明日再入城，去见吐蕃新赞普。当然,明日主角不是幼童年纪的新赞普,而是吐蕃大相禄东赞。</p>

姜沃才信步走了一会儿，便遇到了亲巡营地后的薛仁贵。</p>

说到玄学薛仁贵似乎立刻就精神了。</p>

薛仁贵点头：“果如太史令所说，等翻过‘大头痛山’就好多了。如今又修整了两日，已然无事了。”</p>

到高原地界后，薛仁贵也有些高原反应，好在比较轻,就是有些头疼兼萎靡不振。因精神萎靡，译语人翻译的吐蕃山名都很类似,他根本记不住，直接管几座高山叫头痛山。</p>

“今日营中出现高反的兵士少多了吧。”</p>

“是，较之赶路时，已然少了一多半。”薛仁贵报了数值,姜沃直接在脑海中点开系统,将这些一手资料做成表格保存起来。</p>

进入高原后,每一日姜沃都在记大约的海拔、士兵高反的人数、轻重程度。</p>

凡有手指和嘴唇青紫呼吸困难,已经不只是头疼胸闷的士兵,则令其返回低海拔处——有的人天生就是适应不了高原的体质。</p>

“保暖、保持体力、勿染风寒……”姜沃与薛仁贵讨论着能够尽量避免高反的要点,以及士兵对高反的适应性。</p>

已经恢复了精神的薛仁贵点头道：“诚如太史令所说，最要紧的是——这不是之前以为的瘴气毒气,令士兵们都听之生畏，生怕一旦吸入哪怕不死也总有损伤。”</p>

“既然知道这是人到了高山的反应,能够有法子缓解，甚至许多人在这里待久了也能渐渐适应。那就大不相同了！”起码心理上好过多了，不至于一难受就先把自己吓得要命。</p>

薛仁贵想起今日吐蕃朝臣阻拦吊祭的那一幕，以及一路所见，不由深皱眉：“吐蕃如此国俗民风，我从前实不知。如今见其尚武尚勇至此，不免担忧将来吐蕃为朝廷大患。”</p>

薛仁贵回望星光下的巍峨雪山，头顶似乎近在咫尺的星空。</p>

“偏生吐蕃又占尽地利——他们自己也深知此利。”</p>

“吐蕃人有句俗语：汉人永远越不过乌海。”</p>

姜沃也想起吐蕃朝臣之言，说与薛仁贵听：“是，有此地利，吐蕃觉得大唐是很难威胁到他们的——今吐蕃独在，非汉不贪我之土地，而在于风土疫疠。汉纵有谋夫猛将，亦不能为蕃患矣。”[1]</p>

薛仁贵的高原反应消失后，连着那种激烈性子也回来了。当年他在高句丽之战中，敢单人勇猛冲锋，猛到二凤皇帝都特意把他找出来嘉许，自是猛将。此时听吐蕃这话，不能心服：“如今既知缘故，这疫疠瘴气可不是他们的护身符了！”</p>

“既然在高原之地缓行许多兵士能渐渐适应，那便可在边境高地，专练其兵，以备西域之战，遏吐蕃之野心。”</p>

姜沃看着眼前的薛仁贵，这位大唐名将，一生惨败便在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唐军十万全军覆灭。</p>

自然，一场战败，并不会只有高原反应这一种地缘因素，薛仁贵之败，还有猪队友运辎重不到的人祸。</p>

而这一回，大唐当再无大非川之败。不，若是准备的早，应当能再无大非川之战。</p>

与薛将军聊了良久的高反与军备，姜沃也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而是去了崔朝处。</p>

崔朝正在整理这一路行来，所记录的吐蕃诸事。</p>

见她进门就起身迎上来道：“你还没睡？”</p>

姜沃拉了他回去坐下：“你继续写就行，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想——看着你感觉脑子转的效率高一点。”</p>

崔朝莞尔，当真回去坐下来，依旧去整理自己所记。</p>

姜沃就托腮看着他，想明日见禄东赞之事。</p>

面对大唐要迎公主回国的诏书，这位吐蕃权臣会有什么反应呢？</p>

姜沃上一回见到禄东赞，还是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上。</p>

此时见到他真人，便颇有种画中人跳出来的不真实感。</p>

比起祭堂里的吐蕃朝臣，禄东赞才显出一国之相的水准。让姜沃不由想起与禄东赞打交道最多的江夏王，曾道禄东赞此人‘性情明毅，又雅有节制’。</p>

正如此刻，因先赞普松赞干布刚过世，禄东赞忙于扶立幼主把持局面，对于大唐使节便十分客气。</p>

甚至就昨日祭堂事连声称歉，道实没想到，大唐派来的会是一位女使节，连称前去接引的朝臣实在失礼，还好未耽误唐使吊祭。</p>

禄东赞曾代表吐蕃出使大唐，汉语说的便颇为纯熟，完全不需要译语人就能与姜沃等人交流，甚至有时还能引经据典。</p>

言谈间态度也甚佳，丝毫看不出几年后会有什么反心。</p>

而在姜沃提出要迎公主回大唐时，禄东赞则如她所料，没有一口应下来。</p>

当年吐蕃折腾了一番松州之战，才向大唐要来的公主，哪怕赞普病逝，也依旧想留下公主。</p>

他显然也早有准备，从容道：“自先王向先帝求娶大唐公主后，吐蕃深慕华风，曾派使团往大唐去学《诗》《书》。到了长安城后，才发现上国何止诗书华服令人心慕，更有礼仪。”</p>

“我颇知中原礼法——丈夫过世，其妻需三年行服。”</p>

“如今我先王才过世不足年。既如此，不如等公主在吐蕃行服三年后，再派使节将公主送回如何？”</p>

姜沃昨夜已想过许多禄东赞可能会有的回应。</p>

但禄东赞突然用起了大唐礼法来拖，倒是让姜沃耳目一新，颇有种‘拿魔法打败魔法’的感觉。</p>

她端正而坐，肃然道：“大相既知大唐礼法，何不知天地君亲师，君于亲前。”</p>

“方才大相提起先帝，倒也令我想到一件旧事。”</p>

“当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后，先赞普曾送上一只金鹅为贺。并上书道：‘陛下平定四方，日月所照，并臣治之。臣谨冶黄金为鹅以献。”[2]</p>

禄东赞笑容微敛，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封书还是他代先赞普拟的。</p>

这女官此时提起这事来，无非是提醒他——</p>

吐蕃王对大唐是称臣的！</p>

这还不算完，又听这女使节不紧不慢道：“待当今登基，又擢先赞普西海郡王，先赞普亦受此封，可见君臣和睦。”</p>

姜沃拿出吊祭的感伤来叹道：“可惜先赞普天不假年，吐蕃失一明主，陛下失一贤王重臣。”</p>

“如今新王已继位，大相佐之，不知大相肯承先赞普之言否？”</p>

禄东赞：……</p>

先王刚去，他扶立幼主，这会子怎么能说出不承继先主之言的话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