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五月间，皇帝已经率百官行过先帝周年祭,这次皇帝再往昭陵，是为了给大哥送行。</p>
因身份尴尬,李承乾一直住在昭陵,未入长安一步。</p>
为先帝守过一年后，他便令看守昭陵的宦官送书信到长安，要回黔州去。李治回信挽留，然而李承乾接着再送，一定要回黔州。</p>
“其实我是想大哥一直住在昭陵的，我想大哥也是愿意一直陪伴父皇母后,但我也知道，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走。”马车中,皇帝声音轻的似乎自言自语。</p>
皇帝在来昭陵前，特意叫了姜沃过来，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去。</p>
姜沃立刻答应：“多谢陛下想着。”</p>
她其实一直想问问大公子，袁师父如何？她离开后师父又在万岭谷住了多久？是否有搬走,又为何一直不给她来信。</p>
但她见到李承乾的两回,一次是送先帝棺椁到昭陵,一次是先帝周年祭,实在不宜打扰。</p>
因不知袁天罡究竟在游历何方,她连一句话也无处可寄。</p>
这回跟着皇帝来送别大公子,正好可以问一问。</p>
“袁仙师在万岭谷住到春日雪化，便离开了。他并未说要去哪儿,只说是要去见见还在的故人们。”李承乾想了想又道：“那几月，偶有闲聊,袁仙师总提起太史令。既然这样惦记，等袁仙师安顿下来，想来会告知太史令。”</p>
姜沃谢过李承乾，就退出来，不再打扰两人告别。</p>
李治与李承乾一如几年前般坐在竹椅上看云。</p>
先帝驾崩后，长孙皇后的棺椁就不用停放在凝英院了，而是与先帝合葬昭陵。</p>
守昭陵的宦官曾想给他换个院落住，毕竟是停过棺椁的院落，但李承乾觉得没有比这里更安心的地方了。</p>
将来，他还要回到这里来的。</p>
“大哥，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p>
李承乾平淡道：“我本就是流放之人，况且，只要我在昭陵一日，总有人盯着这里。”</p>
先帝的嫡长子在这里。</p>
他很直接道：“稚奴，若是有心人要拿我身份做文章，你会烦恼，我亦难安。再或者，若是我死在昭陵，你岂不是百口莫辩？”</p>
李治不再说话，他早也明白。</p>
“既如此，趁着天光明，我送大哥——我已问过，马车两个时辰的脚程就到官驿。”</p>
起身之时，李承乾忽然问道：“小九儿，你是不是很累？朝事让你很为难吗？”</p>
李治刚想说什么，却又抿了抿唇笑道：“累自然有一些，但不为难，大哥放心就是。”</p>
李承乾也没有再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p>
*</p>
待送走了大哥，李治越发觉得空落落的。</p>
姜沃道：“陛下，上马车吧。”</p>
却见皇帝转头对她笑了笑：“姜卿先回。朕骑马回去，也好散散心。”</p>
姜沃：？</p>
下意识说了一句：“陛下若不乘马车，臣独自坐此金纹朱盖车，实是僭越。不如臣跟陛下一起骑马吧。”</p>
原本她总在宫中，骑马的水准一般，但这一年来，常出宫来住，骑马的机会多了便也熟练了。</p>
李治摆手道：“不必，朕许你乘此车。”说着翻身上马，还示意跟出来的小山跟上自己，然后令随行的亲卫，一半跟着自己，一半跟车走。</p>
姜沃也就明白了。</p>
“那陛下一路当心。”</p>
李治点头：“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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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业寺内。</p>
媚娘正在夕阳下于院中散步——她原本看书入迷的时候，夕阳西下也是不在意的，还是姜沃道：“黄昏时候半明不明，看东西最伤眼，姐姐不如这时候起来走走。”</p>
姜沃记得之前听家人说过，黄昏时半明不明，灯又不够亮的时候，开车最累对眼睛最不好。</p>
因此见媚娘有时候也懒得点灯，就着夕阳余晖看书，就总劝她。</p>
原先两人都住在一起的时候，媚娘有时候还会忘记。</p>
如今分别两地，姜沃也无法在黄昏时分从署衙回来叨念她了，媚娘反而深深记得这话，每到黄昏就把书放下了。</p>
正在走第七圈呢，就见严承财跑了来：“武才人，快，快开下门上的锁。”</p>
媚娘笑道：“姜妹妹来了？”</p>
严承财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不不，是，是陛下来了！这不，这位是……”他身后走出来一位宦官。</p>
媚娘认识这一位，点头致意道：“小山公公。”</p>
从前她与还是晋王的李治在兽苑相见，都是这位小山公公跟着。</p>
小山，大名程望山，听到‘小山公公’这个称呼还挺感慨的：如今他是陛下跟前第一人，宫里除了陛下，哪怕皇后淑妃见了他，也都得给脸称一句‘程公公’。</p>
不过眼前人叫‘小山’也是该着的——当年若无兽苑事，他也不会被晋王收做心腹。</p>
于是他立刻应了一声，然后堆笑道：“贵人竟还记得奴名这等小事！”</p>
旁边的严承财愣了愣：看看人家程公公，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叫贵人！我呢，一直一口一个武才人的叫了一年多了……怪不得人家能在御前混，我在感业寺混呢。</p>
*</p>
李治终于要见到媚娘时，心底思绪便像是狂风骤雨中的湖泊，激荡的一塌糊涂。</p>
他进门前原就想好了说什么：媚娘，这一年多，你受苦了。</p>
但当他踏进院门，看清立在院中虽缁衣无饰，却依旧鲜妍明媚，玉面映红双眸明亮，带着些微笑意的媚娘后，口中的话不知怎的就变成了——</p>
“媚娘，这一年多，朕受苦了。”</p>
媚娘望着他，第一回当面唤道：“陛下。”</p>
李治第一次伸出手，真正的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觉得，长长松了口气。</p>
“你陪朕说说话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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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微明时，李治坐起来。</p>
伸手撩开帷帐，只见屋内只有他一人。</p>
倒是窗户已被推开半扇，有晨起清爽的微风吹进来，带着一种略带辛辣的香气——是桌上香炉，显然已换过了新的香料，是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木香。</p>
李治就彻底醒过来。</p>
他披衣出来，就见媚娘正在院中坐着，手托腮守着面前的炉子，微晃的火光将她面容映的更是明若霞光，与昨夜烛火掩映下一般。</p>
“陛下醒了？”指了指炉火：“这是方才小山公公送过来的粥。”</p>
小山提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院里人会醒，只是想来早早等着，一旦陛下要用膳，就能立刻送进去而已。</p>
因此他在门外溜达着解闷，门忽然开了的时候，吓得他差点滑倒。</p>
媚娘接过他手里的食盒。</p>
小山又连忙压低了声音道：“贵人，陛下此番出宫……算着今日怎么也该回去了。”</p>
媚娘点头：“我会与陛下说。”</p>
小山连连作揖：若是自己开口，肯定得不到陛下什么好脸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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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走过来，又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下时辰，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就睡一两个时辰，不倦吗？”</p>
媚娘笑道：“我天生觉少。”</p>
李治则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朕若是睡不好就头疼。”</p>
媚娘道：“那陛下等下再回去睡一会儿。”</p>
李治点头：“好。”</p>
媚娘接着道：“等天色大亮，我去唤陛下，该回宫了。”</p>
这句李治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专注看起了眼前的炉火。</p>
媚娘也只是一笑。</p>
等两人用过早膳后，李治便直接拿了本书，往窗下榻上一坐，倚着看起了书，大有今日就要这样过的样子。</p>
媚娘走到他旁边坐下：“陛下。”</p>
李治似乎看的更认真了。</p>
媚娘就莞尔：“陛下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p>
这回李治应声了：“自然。那日你穿了一件石榴裙。”他想起当日，兽苑中见人纵马而来，如春色百绽，嗔眉笑眼，明丽无方。</p>
他伸手握住了眼前人的手。</p>
媚娘也反握住皇帝的手，笑道：“等陛下再过来，给我带一条石榴裙好不好？”</p>
李治沉默片刻：“好。那朕今日先回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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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时日过的飞快，转眼又到了一年冬日。</p>
立政殿。</p>
萧淑妃正在皇帝跟前，说起冬至宴之事。</p>
冬至是大节。</p>
皇帝在前宴请朝臣，后宫也要宴请命妇。而这永徽元年，第一场冬至宴，皇帝却交给了萧淑妃来办。</p>
萧淑妃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好，此时便拿着改了好几回的冬至宴程来回皇帝。</p>
皇帝听完，颔首道：“淑妃辛苦。就如此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