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倒是这让‘善屈从于上意’的太史令留下，也受一受警醒！</p>
姜沃站在殿中东侧。</p>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见皇帝身后垂着的帷帐后，投下的半片人影。</p>
姜沃轻慢深长地呼吸了两下，将近来所有思绪都暂且摒去，心头脑海俱是一片清净宁和——</p>
等着眼前戏开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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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是有废后之意？”</p>
此番长孙无忌再问，便难像上回，舅甥俩单独相对时语气平和——他不免想起，上回他与皇帝切谈半晌，次日就把柳奭的中书令都给削了，还严词让柳奭管好魏国夫人。</p>
这还不够吗？</p>
他实没想到，皇帝当面没说什么，转头竟然直接就动手了，还一点余地不留，出手就是‘谋反事’！</p>
惹得朝野沸腾，各处人心惶惶。</p>
这让长孙无忌觉得当日为皇帝切心忧虑，全都白费了！</p>
此时再问，不免语气沉重。</p>
皇帝这回也直接道：“是，魏国公王家事涉谋反，皇后为王氏女，岂可再正位中宫？”</p>
长孙无忌原想说话，褚遂良就赶紧站了出来。</p>
姜沃在侧看的清楚：唔，看来宰相们也是有备而来，这是褚相做先锋，留着太尉做大将压阵？</p>
她看向褚遂良，既是私下请见，又特意留出太尉压阵……那褚相今日之谏必然是‘极谏’，力求‘响鼓还要重锤敲’了。</p>
真是期待，褚相能说出什么‘极谏’之言。</p>
姜沃聚精会神等着。</p>
而很快她就发现，褚相这人靠谱——从来不令人失望！</p>
*</p>
立政殿。</p>
褚相言辞激切，犯颜直谏——</p>
“废后，国之大事，陛下竟如此执意专行，不纳谏言!”</p>
“皇后乃先帝为陛下所定，岂可轻废！”</p>
“臣如何敢屈从陛下之偏宠私爱，而不顾先帝之命！”</p>
“先帝病中托付之时，陛下亦在身前侍疾，浑然忘却先帝圣言了吗！”</p>
褚遂良激切陈词，加上立政殿炭火烧的足，以至于脸都涨红了，额上也是汗珠。</p>
越说情绪越激动，直接提起先帝驾崩事：“当年先帝临终前，将臣等与太尉召至身前，特意与太尉道‘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之后事，一以委卿。’言犹在耳。”[2]</p>
褚遂良说出这一句话来，长孙无忌尚不觉如何，于志宁已经脸色骤变——汉武帝寄霍光！怎么能提这句话！</p>
这话先帝可以说，你褚遂良也可以听着。</p>
但你决不能说！</p>
就好似先帝能说：“太子年少，社稷大事托付给诸位爱卿。”这样的托孤之语。</p>
臣子却不能接一句：“好，社稷交给我您就放心吧。”一样的道理！</p>
霍光也是臣子能提起的？</p>
何况你这还不是当着先帝说，你直接当着新帝提起霍光，你，你，怎么不干脆提一提曹操或者董卓啊！</p>
要不是现在有动作太明显了，于志宁真的想转头跑路：我怎么就跟着一起进来了呢！我怎么就不能像李勣大将军一样病了呢！</p>
这一刻于志宁后悔的要命。</p>
似乎时间都被拉长了，直到听到——</p>
“放肆！”</p>
于志宁心直直往下坠。</p>
陛下果然大怒，击案而起，御案上的砚台都被拂落在地，晕开一滩过于鲜艳的赤红。</p>
一支搭在砚台的朱笔，也跟着咕噜噜滚下来，就滚在于志宁脚边。</p>
他看着靴子上一抹血一样的红色，忍不住往后退了退。</p>
待他再抬头，发现殿中忽然多了一人。</p>
陛下身后的帷帐还犹自在剧烈晃动中。</p>
震惊中的于志宁忽然想起，是了，方才那句‘放肆’不只是陛下一人之声，同时，还有一女子声！</p>
武宸妃自帘后走出：“褚相此言，实是以臣欺君！简直放肆至极！”</p>
“武帝托霍光？”</p>
“武帝驾崩时，昭帝八岁，政事方一决于光！”</p>
“昭帝驾崩，霍光内不自安，弃长立少，后又废昌邑王贺，令立宣帝——”</p>
“褚相此言，是要效仿霍光‘坐于中庭’废立皇帝吗？！”</p>
褚遂良完全惊呆了。</p>
他这是被一个妃嫔给劈头盖脸训斥了吗？</p>
不，更严重的是，他是被一个妃嫔钉在有‘废立皇帝’之心的罪名上了吗！</p>
*</p>
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见到武宸妃。</p>
第一眼看过去，他根本没怎么注意到这位武宸妃的容貌。</p>
长孙太尉只看到一双过于明亮的，对着眼前几位宰辅，也丝毫没有回避，没有畏惧的眼睛。</p>
他心头下意识就掠过不喜。</p>
这种……不安分的眼神！</p>
长孙无忌怒道：“帝与宰辅论朝政事，焉有后妃僭越插言之处！”</p>
皇帝亦怒：“朝臣都要做霍光了！太尉竟觉理所应当，倒是反过来训斥忠君之人！”</p>
长孙无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勃然大怒，也从未在皇帝眼底看到如此分明的冰冷之意。</p>
有那么一瞬间，长孙无忌觉得，皇帝甚至不会顾及先帝遗命，要杀了褚遂良。</p>
于是他便先不顾后妃在侧之事，放低了声音安抚皇帝道：“陛下，褚遂良方才是念及先帝，口不择言，还请陛下恕罪。”</p>
褚遂良亦跪了请罪，心中也有懊悔：先帝嘱托之语那么多，他怎么偏背了这一句出来！</p>
“只是口不择言？朕看未必！”</p>
“既然说起霍光，朕亦记得，霍光当年奉汉武帝‘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3]</p>
“只怕武帝见其恭谨，也想不到日后晏驾，霍光会行废立汉朝帝王事！”</p>
皇帝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寒意：“你们三位皆是先帝旧臣，父皇驾崩前托孤之语，皆所亲闻。”</p>
“难道都只记得父皇所说‘汉武寄霍光’事，忘记了后一句吗？”</p>
李治望着舅舅长孙无忌，像是回到了父皇驾崩那一日。</p>
他一字一顿与长孙无忌重复：“父皇道——太子仁孝，卿之所悉，必须尽诚辅佐，永保宗社！”</p>
被点名的三位宰辅中，长孙无忌很快沉声答道：“臣从未忘过。”</p>
褚遂良则是继续叩首，为方才之言请罪。</p>
而于志宁在听到皇帝说‘你们三位’，显然没有忘掉他的时候，心简直是比外头的冬日还要凄冷。</p>
*</p>
见皇帝怒火未消盯着褚遂良的神色颇具杀意，长孙无忌忍不住抬头捏了捏眉心。</p>
原是为了废后事来的，偏生褚遂良一句话说错，场面闹得如此不可收拾。</p>
长孙无忌先道：“陛下，褚遂良失言当罚，不如……”他略微顿了一下。</p>
若是罚轻了，皇帝今日怒火只怕难消。可若是再如前贬出京——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少不了褚遂良。</p>
*</p>
“陛下，臣有一言进上。”</p>
另外一道沉静的女声响起时，三位宰辅才想起，殿中此时不但站了一位后妃，还有一位女官。</p>
于志宁站的比较靠后（被朱笔砸的），都不必回头，只要一侧脸就能看到这位太史令。</p>
只见她神色从容，语气也一如既往不徐不疾：“陛下，此事有旧例可循。”</p>
“贞观十九年，先帝亲征高句丽，大胜还朝。”</p>
“归京路上，先帝圣躬违和。”</p>
“褚相曾状告时任宰辅的门下省侍中刘洎有不臣之心——”</p>
姜沃望着已经有些变色的褚遂良，语气依旧平和：“说来也巧，当年褚相所奏，正是刘洎曾道：‘国家之事不足虑，正当辅少主以行霍光、伊尹事。”</p>
“先帝下旨，贬侍中刘洎为桂州清水县丞。”</p>
姜沃手持笏板：“褚相今日事今日言，恰同旧例。”</p>
长孙无忌厉声道：“如何等同！当时圣驾于外，先帝虽有疾却未有临终托付之语，是刘洎自出此言！与今日褚遂良念及先帝所托岂可混为一谈！”</p>
又斥责道：“此等朝事，轮不到太史局来论！”</p>
于志宁就见这位太史令颔首，很赞同长孙太尉的话：“太尉所言极是。”</p>
又与陛下道：“且当年臣也未随驾东征，所知自不详。”</p>
“若说谁所知最详尽，必是当年亲历之人。”</p>
“去岁刘洎之子刘弘业曾于朝上申冤，道当年其父为褚相所诬奏。”</p>
彼时正是宗亲谋反事发，整个晋西北短暂地乱成了一锅粥后，又被长孙太尉一勺烩了——</p>
宗亲都挨个赐死流放，何况是刘洎想平反事，自然不能成。</p>
这种小事都不用长孙无忌亲自出面，自有下头人替他摆平。</p>
有一御史道：若是翻刘洎之事，岂不是指先帝冤屈宰辅？</p>
其实这理由实站不住，先帝一朝，被贬官又被启用的重臣多了去了。</p>
只是当时皇帝也就罢了。</p>
但今岁，不同往昔。</p>
姜沃道：“陛下圣恩，悯刘洎七年未能归京之苦，今岁许其归朝自辩。”</p>
“今日又恰有褚相事，那不如于朝上，请群臣一并明辨是非。”</p>
皇帝颔首：“好，准姜卿所奏。”</p>
又目视太尉，冷道：“三位宰辅若无其余先帝之言警朕，便退下吧。”</p>
长孙无忌见皇帝眼中依旧怒火炙盛，也只得先退等来日再说，褚遂良更是懊悔自己多言，想早点从皇帝的怒火中离开。</p>
唯有跟着来又跟着退下的于志宁郁闷不已：我真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