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参奏吏部侍郎柳奭‘泄禁中语、潜通宫掖、图谋不轨’等罪,朝野震荡，群臣请帝细察之。</p>

皇帝命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彻查此事。</p>

因事涉内通宫闱，魏国夫人又是皇后生母,柳奭为皇后之舅，皇帝便特命宗正监察。</p>

宗正代表的便是皇室宗亲,向来与太尉一脉不睦。</p>

皇帝特意点了宗正去监审三司,圣心倾向如何，不问可知。</p>

“条条也没冤了他们。”媚娘披着一件火红似焰的大氅，边走边与姜沃道：“哪怕没有魏国夫人临了还要‘帮衬’咱们一回，特意送到东宫去两个婢女，他们从前做事也够了——单说一件，是什么人让刘宝林一直称病,好让太子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的？”</p>

皇帝不肯将长子给皇后养育，他们就有自己的法子弄到手。</p>

“魏国夫人这些年行事实在骄狂。”</p>

对别人,还要愁着抓不住小辫子，对魏国夫人愁的点都不一样——到处都是小辫子甚至有点无从下手，怕抓不准主次。</p>

“而柳奭，从陛下登基起,就一直折腾着为皇后立太子,行的不就是窃国事。”</p>

姜沃道：“魏国公府和柳家自有外头三司,但……”</p>

两人停下来,看着眼前一片沉寂的紫薇宫。</p>

姜沃转头问道：“姐姐,陛下要拿皇后如何呢？”</p>

但怎么废,对皇后来说，终局却大不相同,生死悬于帝心一瞬。</p>

魏国公府出事，皇后当即禁足,身边的宫人也都被殿中省提走审讯，另外换了宫人守在紫薇宫。</p>

对皇后来说，旁人都罢了，但隶芙一被带走，皇后就受不了了。</p>

兼之听说是因母家出事自己才被禁足的，更是崩溃。</p>

据说皇后这三日几乎什么都没吃——紫薇宫负责看守的宫人怕皇后有个闪失他们要担责，就报到了武宸妃处。</p>

媚娘就叫上她：“咱们去看一眼吧，这会子皇后不能出事。”否则外头太尉等朝臣，一定立刻要扣在她身上，认定她弑后。</p>

紫薇殿中站着的宦官宫人不少，但都泥胎木偶一样，不会跟皇后说话，只会看着皇后不出门，也不做什么过激举动就好。</p>

媚娘入内略一摆手，宫人也都心领神会，不发出一点动静只寂然无声行礼。</p>

整个紫薇宫，像是一个巨大而冰冷的默剧戏场。</p>

直到——</p>

走至皇后寝宫前，姜沃才听到紫薇宫里的人声。</p>

是毫不掩饰的哭声。</p>

媚娘伸手撩起一半锦帘，就见皇后正背对着门伏在桌上痛哭，哭的昏天黑地的，间或自己念叨两句什么。</p>

片刻后，大约是哭累了或是觉得眼泪哭干了，皇后还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杯盏摸索过来一饮而尽。</p>

喝完后缓了缓神，才又重新伏案开始痛哭。</p>

旁边的宫人就寂然无声给她再倒一满杯白水。</p>

媚娘放下了帘子。</p>

两人离开紫薇宫——</p>

瞧皇后的样子，只是不解畏惧和伤心，并没有轻生之意。</p>

姜沃对随行出来的宫人道：“若皇后还是不怎么肯吃东西，就间或换上糖水吧，盐水也可以加一杯。”若是这个哭法，应当得补充点盐分。</p>

紫薇宫的宫人恭谨领命。</p>

等宫人退下，媚娘才回答姜沃方才问起的问题。</p>

皇帝究竟要如何废后？</p>

媚娘回顾紫薇宫：“陛下的意思，只看她家人为她选一条什么路了。毕竟，你也见到了——皇后自己是选不出路来的。”</p>

姜沃一听便懂了。</p>

此番朝臣参奏的‘谋逆’说到底属于‘潜构’，最后魏国夫人和柳奭的罪名应当还是证据确凿的‘潜通宫掖、涉禁中事’等。</p>

皇帝已经给柳奭和魏国夫人把流放地都选好了。</p>

直接发往大唐边境庭州（新疆）。</p>

但于情于理，柳奭和魏国夫人都是皇后至亲，流放前还是要见皇后最后一面的。</p>

若到了那时候，柳奭和魏国夫人，还想借皇后手做些什么……</p>

偏生皇后，又是一定会听从的。</p>

姜沃不免一叹。</p>

媚娘声音很冷静：“这些年下来，咱们也看的清楚：皇后，她有时是别人手中的棋，有时是别人手中的刀，总之，没有她自己的主意。”</p>

“她若是个普通人也罢了，天真烂漫过一辈子也很好。”</p>

“偏生是皇后。”</p>

媚娘说到后位之尊，就与姜沃说起一件她掌管宫闱后得知的旧事：贞观七年，彼时李承乾还是太子，乳母遂安夫人以东宫‘器用阙少’为由，请奏增制。</p>

“以先帝对子嗣的疼惜，如何不准？”</p>

“然而文德皇后谏表，道东宫应重简朴之德，不宜过奢。终从后意。”</p>

宫中圣人之下，便是皇后。皇后可约束东宫，亦可就事上谏表驳回圣意。[1]</p>

媚娘望着暮色中的紫薇宫：“她手中有仅次于陛下的权，然而她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用，这也罢了……”</p>

姜沃接下去：“最要命的是，皇后不知怎么才能不被别人利用。”</p>

皇后之权，被握在外戚手中时，实在杀伤力巨大。</p>

媚娘点头：“是。”</p>

“如果她背后的家族依旧把她当刀，想用来刺人，那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刀伤到自己——若是柳氏肯为她女儿想一想，愿意教给皇后自请废后以保性命，倒也彼此省心。”</p>

说来也有几分荒诞——明明是废后争锋，但事至此，其实与王皇后本人并无关系。</p>

她就如同被摆在案上的一枚凤印。</p>

媚娘的着力点，始终要落在长孙无忌等旧臣身上。</p>

正说着，就见严承财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宸妃娘娘、太史令……太尉方才请英国公、褚相、于相都到中书省去了。”</p>

这四人，都是如今宰辅里的先帝旧臣，当年就深受先帝重用，亦得过先帝要辅佐太子的嘱托。</p>

媚娘闻言，立刻放下紫薇宫这边的宫廷琐事。</p>

她转头对姜沃笑道：“走，咱们回去等着。”</p>

“只怕先帝遗命就要砸过来了！”</p>

废后事上，这才是最关键的一步。</p>

媚娘面上亦是郑重与防备：若是皇帝顶不住这次的压力，她别说后位，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p>

这一路赶回立政殿，媚娘忽然想起了很多年的九成宫。</p>

她走进了晋王所在的兽苑。</p>

*</p>

皇城东。</p>

中书省。</p>

于志宁和李勣是在中书省署衙门口碰上的。</p>

“大司空。”于志宁请李勣先行。</p>

李勣也不客套，龙行虎步走在前头，还神色肃然问道：“于相也来了？不知太尉忽然寻我们何事。”</p>

于志宁忍不住看了李勣一眼，愣是没有从那张端严坚毅的将军面上看出来什么端倪，</p>

心中忍不住佩服：到底是大将军啊，这时候愣是能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p>

瞧着话问的，如今朝上，除了柳奭谋逆案，还有别的事儿吗？</p>

两人入内时，便见褚遂良已经先到了。</p>

彼此见礼。</p>

长孙无忌直接先点到李勣：“李司空于朝上坐的好安稳。如此荒唐事，竟然全能作看不见，一言不发！”</p>

李勣真诚发问：“朝上每日事多，太尉说的哪一件？”</p>

于志宁拜服。</p>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要恼，生恐他们四人内部先闹翻。</p>

于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李司空，太尉说的是御史参奏柳奭谋逆之事，岂不是荒唐？”</p>

李勣认真颔首答道：“此事啊，那着实荒唐。去岁便有宗亲谋反，连着数位驸马公主将领都事涉其中。”</p>

“今岁又有后族潜构谋逆，私交禁中。”李勣摇头：“深负君恩，何其荒唐！”</p>

又淡然道：“太尉说我看不见，那倒没有，我都眼见——陛下命三司会审，处置得当，为臣者还有什么可说的？国有国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p>

褚遂良：……</p>

他都圆不下去场了。</p>

长孙无忌抬手：“李懋功，不必东拉西扯了。我直接与你说透：柳奭与魏国夫人确有行事不当处，但陛下此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借此事废后！后位又牵连东宫，岂能轻动！”</p>

褚遂良见长孙无忌越说越厉色，连忙接过话来对李勣道：：“司空，今日我等要往立政殿去力谏陛下。大朝会上到底有些事不好说。”</p>

李勣目光落在褚遂良面上。</p>

大朝会不好说的是事情本身吗？不，是大朝会不好对皇帝逼迫太多罢了，若是在百官之前‘力谏太过’，与皇帝真的翻脸，便再无转圜余地了。</p>

但私下，几个先帝老臣，去‘劝一劝’陛下，哪怕言辞过激些，在他们心里应当也不要紧。</p>

李勣起身。</p>

“太尉，我今日染疾，实不能面圣。”</p>

说着不等长孙无忌说什么，剧烈咳嗽着就直接出门扬长而去。</p>

褚遂良与于志宁：……</p>

长孙无忌反而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不必理他了！”若非先帝也曾明言令李勣辅政，长孙无忌今日都不愿意叫李勣。</p>

“他去了也不会开口的。”</p>

“去立政殿面圣吧。”</p>

褚遂良心中早有打算，此时就道：“太尉，今日不如我先极谏陛下，也好试一试陛下意坚否？我谏若不能，太尉再与陛下谏之——到底太尉不同，与陛下不只是臣子，更是舅父。”</p>

长孙无忌颔首。</p>

*</p>

三位宰辅齐至立政殿。</p>

小山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出来请三人入内。</p>

进门后，长孙无忌却发现，殿中已经有朝臣在禀事了。</p>

看清是谁后，太尉不免蹙眉——是那依旧在朝的太史令。</p>

不过，与今日事比起来，长孙无忌也无暇顾及一个太史令，只做不见，上前道：“陛下，臣等有要事奏于陛下。”</p>

言下之意，请皇帝清场。</p>

皇帝神色如常平和：“朕方才正在问及太史令天象事——这两年屡屡有宗亲朝臣行不轨事，只怕天有垂象。”</p>

“太尉所奏多为此事吧。直说吧。”</p>

长孙无忌复看了一眼立在侧的太史令：皇帝都在预备天象谶纬之说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