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作罢，城中小院。</p>
几缕沁人心脾的幽香，渗入到了季秋的鼻息之间。</p>
那是有着熏香与酒气掺杂的味道，很是独特，是季秋以往从来都没有嗅到过的。</p>
他看着眼前俯身的姑娘，听着她口中轻轻的低语。</p>
心湖渐渐泛起微微波澜，继而浪潮翻滚，袭上心头。</p>
“敖景...”</p>
道人念叨着这个名字，慢慢从石凳上站起身子。</p>
他拍了拍衣袖，漆黑如墨的眸子之中，所透露而出的情绪，尽都是复杂难言。</p>
此前，他确实想过，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p>
那道神魂契约，于真灵之上都有着几分联系，若是其中一方足够强大，是否当真能够顺着微弱的痕迹，找寻到另一人的所在位置。</p>
在遇到这女子之前，这还不过只是一种可能。</p>
但当真正见到了她之后，这种可能，貌似已经是彻底转化为了...</p>
真正的现实。</p>
心思浮动，万千只作一念。</p>
随后道人开口，语气复杂：</p>
“好久不见。”</p>
“我现在...叫做季秋。”</p>
在他的视线里。</p>
眼前的姑娘，与记忆之中上一世时，有了很大的不同。</p>
人间百年，不过真龙一岁。</p>
桂形浅拂梁家黛，瓜字初分碧玉年。</p>
在昔日诀别之时，季秋还清楚的记得，她还未曾长这般大，至多不过碧玉年华，再多些许。</p>
这一晃眼，都过了这般久了啊。</p>
二人曾经相伴甲子，于最为微末之际，一同扶持到了最后。</p>
是以，季秋不过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得出眼前这宫装女子，从外到内，深入骨髓，都已是换了副性子。</p>
之所以，还在他面前摆出了这般娇憨模样。</p>
不过是因，这就是他们最初结识之时的样子，如是而已。</p>
漫长的记忆倒放，如走马灯一般来回转换，浮现于季秋的脑海之间，嗡嗡作响个不停：</p>
‘凡有所取，必有所出，做一个交易吧，人类。</p>
到底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才愿意放我离去？’</p>
——效命于我五百年，介了那时，生死无论，我自会放你离去，如何？</p>
‘这个闪闪发亮的镯子好好看啊，你能买给我吗？’</p>
——不值几两银子，你若想要，我送你一枚。</p>
‘你们人世间的东西真好吃，能再来一点嘛！等到我有钱了，下次请你！’</p>
——...你随便吃，我堂堂世子，又怎会被这点口腹之物拖垮。</p>
‘咱们把那长生教家底一锅端了，又将灵石灵药都吞进了肚子，不会有什么后果吧？’</p>
——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p>
‘此去燕都，别死了。’</p>
——你我一道，大势所趋，怎会陨落？</p>
‘道一峰上，别死了。’</p>
——邪魔外道，弹指可灭，无甚威胁。</p>
‘你跨域而去，五百年还没到，记得别死了啊...’</p>
‘记得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答案！’</p>
——...我知道了。</p>
脑海中琐碎的记忆汇聚成了一条线，待到季秋眸子情绪晦暗不明，注视到了眼前女子雪白的手腕上，所戴着的那枚普普通通的白玉手镯时。</p>
这才，戛然而止。</p>
道人看着那枚蕴满灵气，有许多复杂灵纹密布，但因本就是凡间普通玉石所限，是以再如何保养，也无法突破本来束缚，至多不过为一法器的镯子。</p>
注视良久，稍顿了顿，才又提起了干涩的嗓音，将这略有些沉默的气氛率先打破：</p>
“先入座吧。”</p>
桃花树下，不过二尺余长的石桌。</p>
道人伸出了手臂，指着那另一处石凳邀请，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化作为了一句：</p>
“这么多年，过得如何？”</p>
敖景听完之后，也并未即刻应答。</p>
只见这姑娘提着裙摆，应邀坐在了那石凳上。</p>
随即挥一挥水云袖，便凭空化出了两方雕刻水蓝幽纹的酒樽，以及一坛散发浓郁酒香的灵酒。</p>
待到她指尖相交，打了个响指。</p>
两方酒樽便缓缓移动了起来，一者摆放于自个面前，另一只则放在了那道人的眼前。</p>
随后，酒水开封，化出了两束流水，缓缓落入了两只酒樽之中。</p>
桃花树下，顿时酒香溢散，布满了院落的每一处角落。</p>
敖景单手托着下巴，倚靠在石桌上，一双美眸流转，似是荡漾着层层水波，有些迷离。</p>
像是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她曾经想过了很多次，但都不过只是幻梦而已，没有一次，能够像是眼前这般真实。</p>
因此在两年之前，敖景突然察觉到，原来这道人竟未曾陨落时，她本该在见到之后，应是要生气的。</p>
整整一千八百多年啊...</p>
她想问问，他这一千八百多年，到底都用在了哪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连去找她见一见面都不愿意。</p>
但，当再一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着那张虽有些微变化，但依旧与当年神采一般无二的面庞时。</p>
本来心头生出的火焰，就好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便直接给浇的熄灭了。</p>
哪怕跋涉千山，跨越万水，又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替着他挡下杀劫，弹指间消弭了一尊东海的妖王，全然不顾后果。</p>
但敖景，却依旧只觉值得。</p>
谁叫她最开始沉沦于无边黑暗，唯一觅得捕捉到的光，是他呢。</p>
缘起缘灭，因果交织。</p>
越是心中孤寂，不易与人交心者，便越是无法释怀。</p>
就像是那戏曲之中唱的：</p>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p>
但是，倘若真的能够忘却前尘，苦海回身。</p>
她又怎得会因此蹉跎岁月，耽搁至今，都不敢去踏过那最后一重关隘？</p>
元神一生，便有心魔之劫难，无形无相，为你照尽前尘。</p>
凡有渴望而不可得，心中最所思之事者，便有可能沉沦其中，万劫不复。</p>
真龙寿元漫长，她这一生修行，又是了无牵挂，唯只系一遗憾尔。</p>
哪怕是赵紫琼，也及不得她，因为那女人，心头到底还是装着几分家国天下，所以她必须砥砺前行，不能倒下。</p>
也正因如此，这最后一关，她过去了，而她则不敢去迈。</p>
她怕迈步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履行那一道诺言了，也有可能贪恋镜花水月，就此沉沦于心魔劫中，再逃不开。</p>
本以为，要直至生命暮年，或许才会尝试走出。</p>
可现在...</p>
看着酒樽，女子怔怔出神，片刻后，才突然惊觉，眼睑有些湿润。</p>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p>
在他的面前，自己即使千帆过尽，可依旧是收不住性情，和那个曾经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一般无二啊...</p>
“这样子，还妄想在之前去渡元神劫难？”</p>
“怕是顷刻间，就沉沦其中，无法脱身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