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到佛堂来，是被媚娘要求来的。</p>
这些年，媚娘一直在宫里给她点着佛灯，也会定期让她来拜一拜，给自己添灯油。</p>
如今宫中佛堂的法师，还多有玄奘法师的徒子徒孙，见到姜沃双手合十见礼，熟练递上油盏。</p>
这声音惊动了原本在佛前跪经的太子妃，她不由闻声转头。</p>
因殿中佛灯点的多一片通明，姜沃在光亮中，看清了太子妃的面容和神色。</p>
很秀丽的小姑娘，卸去了大婚当日的盛妆，露出了一张柔和丰美的鹅蛋脸，大大圆圆的杏眼。</p>
虽然太子妃很快起身，礼数周全与她彼此见礼，但姜沃还是看清了她转头那一瞬间，认出来人是自己后，那份错愕和抵触。</p>
原本过了冬至后，姜沃就有几分怀疑自己的礼还能不能收到，现在是确定了:嗯，自己肯定是收不到裴夫人特意准备卦玉了，别惦记了--</p>
若说太子妃原先是苦于没有机会寻自己，或是出于谨慎，不好大张旗鼓跟宰相往来，那么今日这实打实的偶遇，她应该欣喜才是。</p>
然而姜沃从那双大大的杏眼里，读出了一种'天啊，怎么到佛堂来也不得清静'的抵触和颓丧。</p>
原本跪在佛前的裴含平，闻声转头。</p>
宫中佛堂修的高大，飞檐遮蔽日光，门口光线昏昏，裴含平是凝神看了一下，才通过紫袍金带辨别出了来人。</p>
裴含平认真思考起自己的香火是不是有毒这件事。</p>
不管情绪如何，多年来的庭训教导，已经让裴含平下意识起身，姿态合宜地迎候来人。</p>
这也是裴含平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位传说中的宰相--真是传说中的，裴含平看过许多有关'女相'的话本。</p>
大部分是一位名叫'丹青'的大师写的《东女国系列》，里面曾经描写过其人神采，诸如'容神澄爽，端凝淡冲，若重岩积秀'再如'芝含风遥，清骨明神，若霞焕霜开'。</p>
裴含平之前对着这些有些飘渺的形容词，还有些无法想象，但今日见了本人后，忽然就认定:那丹青大师，必是见过姜相本人的。</p>
但......裴含平在一瞬间的惊叹后，又很快丧了起来:姜相再好风仪，也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之一！</p>
若是一直见不到姜相，她在母亲面前还能推脱，说是没机会结交送礼，可如今这情形--安静佛堂、两人独处、四下寂静，简直是最好的拉关系送礼的私密空间。</p>
裴含平真的想转头问问佛祖:到底为什么捉弄她呢？</p>
给她的看似都很好，但偏偏都是她不想要的。</p>
而看到姜相，她就想起被自己锁在柜子里的那一匣子卦玉，以及她努力想要遗忘掉的母亲的诸多嘱咐--</p>
"......太子殿下难折节屈尊，你作为太子妃，就要做好贤内助。"</p>
"外男宰相不好见，那姜相还不好结交？"</p>
"且若能结好一位宰相，太子对你岂不是也刮目相看？"</p>
大约是见自己只是'嗯'，母亲加重了语气："出嫁前，你敬慎内敛是好处，出嫁后却不一样了，得学着八面玲珑些。"</p>
无论什么阶段，都要做最合适的，最好的，能让父母拿得出手的女儿。</p>
裴含平听得很明白。</p>
又见母亲用力叹口气后道："含平，有爹娘的安排照拂，你这一辈子啊，走到这里，一步都没错，比旁人强上太多了。"</p>
"只要你争气，再给东宫生下嫡长子，将来就是皇后。为娘这一辈子就算没白活，死也能闭眼了。"</p>
其实原本都是应熟了的'嗯''是''好'，可这次，裴含平却觉得难以发出声音。</p>
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p>
说来，嗓子里虽然如同哽着一般发不出声，但裴含平听到自己心底忽然冒出个声音来:可这样的一生，我有点闭不上眼。</p>
况且......裴含平清醒而悲观地想:她的努力，真的有用吗？</p>
父亲可以努力，他从前是武将，可以沙场拼杀去搏前程；如今是文臣，也可以勤于公务，若是做出功绩来被二圣看到，也可以期盼升任。</p>
太子也好，父亲也好，他们的努力是真的有可能改变自身处境和未来的。</p>
但她......没有用。</p>
裴含平很清楚，哪怕她累死逼死自己，做到一百分，一万分，古往今来第一贤惠太子妃......依旧不可能决定她将来能不能做皇后，能过上怎样的一世。</p>
她的一切，她将来的荣辱，只能随着东宫的命运。</p>
就像从前数个太子妃一样:先帝年间废太子的正妃苏氏也多有贤名，也有嫡子，但架不住太子李承乾就是要谋反，她熬干了心血也没用。</p>
而后来的太子妃王氏(抛开当皇后以后的结果不提)，她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太子李治登基，她就是皇后。</p>
她，她们都一样......原就是由不得自己的。</p>
太子妃的地位不是自己能争取来的，也不是自己能保住的。</p>
还挣扎什么？</p>
拉倒吧，认命吧。</p>
这就是裴含平最真实的想法。</p>
故而这一日，太子休沐未去礼部，裴含平在被身边宫人暗戳戳建议了好几次'要不要去书房与太子一同读书'等话后，索性就拿起了一本最厚的佛经--</p>
之后义正言辞道："入冬后，殿下多有染恙不适，我不是尚药局的大夫，难为殿下解疾，然忧思不已实难坐于东宫锦绣之地，这便去佛前跪经。"</p>
说完就带了个贴身宫人走了。</p>
剩下的宫人们直到太子妃走了才反应过来，她们刚刚是被震惊了:原来太子妃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吗？那看起来......真是很担心殿下的体弱多病了。</p>
好容易躲到了佛堂里，裴含平没想到自己刚在佛前跪了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姜相就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