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了裴居道的名刺后，姜沃顺手压在案上的砚台下。</p>
她起身望着窗外已然梨花落尽，只剩下葱茏绿树的庭院，对崔朝道："明日一早就启程吧。"</p>
崔朝以为她是归心似箭，便道："好，你若不累咱们明儿一早就走。"</p>
说来，他们自登州上岸时乃春日，但并未直接回到京城-一算过不会耽误中秋前太子的大婚，姜沃就先去了一趟蜀地。</p>
此番回京后，她应当又是经年难离开了。</p>
姜沃拜见过大公子李承乾后，又与李淳风一起去祭拜了袁师父。</p>
当然还不忘去突击吓唬了一下滕王。</p>
且说李元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哪怕自掏腰包有点心疼，但还是在蜀地起了一座滕王阁。</p>
走过这次巡牧的最后一程，姜沃才于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回到了关中地界。</p>
而金吾卫能来迎她，则代表她正式回到了京畿的势力范围内--以此驿站为界，皆属京兆府管辖。</p>
"我原想着这一路赶的颇急，你若是倦了，咱们就在此地休整一日再走。"</p>
毕竟越接近长安，为迎奉出京的御驾，官驿自然也越舒适些。</p>
情绪稳定如崔朝都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回京后，只怕又有数不尽的事儿扑上来。"便如同外头时不时会卷起的沙尘暴，躲也躲不开。</p>
但对姜沃来说，其实真不太愿意多住这个驿站。</p>
这确实是个皇帝出行也会停驻的一等驿站--唐玄宗出逃长安入蜀就住过这。</p>
姜沃自无法与崔朝说起马嵬驿的阴影，她只是转身回到案前，手指轻轻点着刚才收到的名刺："休整是别想了。你看，这才刚踏进京兆府之地，就有人上门来了。"</p>
崔朝的目光也落在'裴居道'几个字上，又是一叹："陛下慈父之心啊。"</p>
姜沃颔首赞同："选这位太子妃，足见陛下对东宫的爱护。"</p>
其实几年前，京中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有过一次热烈的讨论。那时候人人都在传的准太子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之女'，弘农杨氏出身，跟皇后的母家杨家有关。</p>
然而后来，太子自行上书向帝后请旨，弱冠后再定婚事。</p>
彼时京中就有风言风语，太子是不愿意要跟弘农杨氏有关的太子妃。</p>
而这回，皇帝选的太子妃，确实跟皇后母家没有丝毫关系，太子也未再反对，而是顺从接旨谢恩。</p>
甚至跟在紫宸殿赏过之后，也以东宫名义赏赐了裴家，显然是对这门婚事满意的。</p>
姜沃对着窗口，等待这位即将到来的裴将军，口中淡淡道："对陛下来说，选了这位太子妃算是四角齐全。"</p>
裴居道出身河东裴氏东眷房，既是名门世家出身，却又不是那等只有清贵之名的世家，家中更曾出实权臣子--裴居道之父，在先帝年间做过正三品尚书左丞(差一步就是尚书省宰相)。能在先帝年间，朝臣群星闪耀之时做到这一步，也算位高权重。</p>
而到了裴居道这一代，却又入了军中。如今裴居道也刚过不惑之年，就做到了南衙十六卫统领之一，正三品左金吾卫将军。</p>
姜沃幽幽道："且听闻裴将军之长女，性情娴雅，温敦谦恭。真是......唉。"</p>
崔朝听姜沃夸完裴家小娘子后叹了口气，因明白她为何叹气，不由莞尔："如今这里叹一叹就罢了，回长安后可不能了。"</p>
因院门口出现了陌生的身影，两人便不再说话。</p>
裴居道被女亲卫引进门之时，不免有点惊讶--他已经请人通报过了，是单独请见姜侯，怎么，怎么崔少卿也在？</p>
于是彼此见过官礼后，裴居道就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按腹稿开口。</p>
他在犹豫中，就见坐在案前，举止如行云流水一般正在沏茶的崔少卿先开口了："裴将军，是要我回避吗？"</p>
裴居道连忙道："崔少卿误会了，我绝非此意。"</p>
他哪里敢让这位回避！</p>
裴居道到底是京中金吾卫将军，可不是洪州那些远离京城的世家，只看姜侯与崔少卿的官职悬殊，就还能脑子一蒙干出给姜侯送'门客'的事儿。</p>
需知金吾卫的职责就有一条'京城昼夜巡警之法'，裴居道在长安城内外地头可太熟了，因此他很清楚的知道，有不少隶属于陛下的私人产业(还是从晋王时代就有的)，其实是这位崔少卿在管着。</p>
虽说他很想跟姜侯私谈，但崔少卿就戳着这儿不主动走，他肯定是不能让人回避的。裴居道还脑补了一下--</p>
不然只怕几日后崔少卿到了御前，就要跟陛下轻描淡写来一句'不知裴将军有什么隐秘，与我夫人说话还不让我听'，那他这皇帝亲家也别当了。</p>
唉。</p>
想到这夫妻俩在帝后跟前的分量，又想想他们跟东宫过去的梁子和龃龉，再想想自己现在和东宫的关系</p>
裴居道也觉得一脑门子高粱花子。</p>
不过，事已至此，便只有迎难而上了。</p>
若他女儿没有被选为太子妃，他倒是没难处--但估计他此生官位也就至此了。</p>
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p>
裴居道下定了决心，他看向眼前这位，曾经距离尚书左仆射只有一步之遥的姜侯。</p>
跟东宫对上，想来她也很难受！</p>
需知，哪怕在宰相里，尚书左仆射也是头一位。</p>
其实原本尚书省的一把手是'尚书令'。不过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做过尚书令，从此后大唐尚书令这个职位就空置了，一把手就是尚书左仆射。</p>
不管名称叫什么，但职权是不会变的，大唐职官律明定:尚书令(左仆射)总领百官，纪纲百揆，天下事皆上尚书。</p>
与这个官位失之交臂，这位姜侯一定甚为遗憾。</p>
想起之前听到的小道消息，说姜相'辞官'时还吐血了--作为官场中人，裴居道是信的。那谁在尚书左仆射前功败垂成，不得吐血啊？</p>
现在刘相任左仆射，论年资肯定要胜过她，哪怕此时姜侯归朝再次拜相，帝后也不会无故弄走一个左仆射，让她来做。</p>
估计又要等上几年了--看刘相那身体素质，工作热情，姜侯不知得等多久。</p>
裴居道心中想着:你看，这都是跟东宫对上的缘故啊。</p>
可以说，东宫跟姜相这一场，是两败俱伤。若再僵持下去，对两方都只有弊没有利！</p>
那就......他来做这个和事佬吧！</p>
若是东宫跟姜侯(察帝后之意，估计即将还是姜相)能够冰释前嫌，岂不是两好？</p>
裴居道很快将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来。</p>
自然，他不会说的这么直白，用的全都是官场上的言辞，是他琢磨了好几日的。保证既能传达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被人抓住话柄。</p>
虽然隐晦了些，但裴居道相信以姜侯的政治智慧，曾经做官的履历，肯定能听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