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进入屋中时，差点以为裴尚书并不在屋中。</p>
直到裴行俭从堆的足有半人高的各色竹牍、公文、奏疏后面坐直了，露出脸来，裴炎才忙上前行礼道："裴尚书。"</p>
听裴行俭这语调堪称苍凉的'又有什么事'的发问，裴炎心底都不由升起一股同情:尚书的日子不好过啊。</p>
近来朝堂上唯有两件大事:王中书令总任的备灾赈灾事；刘左仆射总任的整顿京城军伍事。</p>
但甭管这两件事谁是一把手，二把手都是吏部尚书裴行俭。</p>
王神玉的行事向来只揽总，顶多任命到各部门负责人那一步。</p>
比如王神玉将这回赈灾事的【监察诸官与胥吏】之任，交给狄仁杰后，他就不会再去抓统都不管，他只查结果。</p>
王神玉是抓大放小了，但问题是，'小'也是需要人抓的。</p>
这个人就是裴行俭:因狄仁杰甭管要用什么人，或者监察到官员有渎职贪墨等事，都是需要上报吏部的。</p>
以点看面，大理寺如此，各署衙都是如此，故而裴行俭每日都要接到雪花状的公文。</p>
而他每每想将'赈灾事'的人事任命这种重要工作，转交给王神玉的时候，王神玉都会语重心长道："守约啊，咱们从前多年在吏部共事，我难道信不过你吗？你只管去做就是了。"</p>
而与王神玉相应的--就是在京兆之地，负责整饬南衙北衙军伍，雷厉风行凡事亲力亲为的刘仁轨。</p>
刘仁轨领此重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训军中诸将领，他很严格的按照他的标准把上千带品级的武官全部筛了一遍。</p>
对于身负拱卫京畿重任的领兵将领，刘仁轨第一要求的就是身体素质，只选身高六尺以上躯体雄伟骁壮者。不但要求客观外貌'骁壮'，还要求体力。甚至具体到能翘关(举重，考察力气)能举多重，负五斛米能行多少路(负重前行，考察耐力)才算合格。</p>
刘仁轨心知:京畿军伍，尤其是北衙属天子禁军，是所有军伍里待遇最好，而且离天子最近的，名声好待遇佳，自然多有勋贵子弟入内镀金。</p>
想进来镀金没问题，但你得先是块铜或是铁，那他还能好好教导(捶打)一番，但榆木是怎么样也捶炼不成精钢的。</p>
榆木唯一的价值，就是被踢出去后，给'钢铁'让位置。</p>
于是刘仁轨很不客气直接把那些身体素质达不到的，被酒色财气搞的别说负重步行，就是骑马都坚持不了一日的'少爷将领'，全都直接开革掉。</p>
身体素质不过的直接开除，而哪怕身体素质过关，但本事不过的，在刘相这里，也不能继续掌兵--</p>
刘仁轨在正式上任之前，是先亲自去北衙亲卫训练场潜伏了两日的，发现北衙如今的训兵竟然可以'角抵(摔跤)、拔河'等为考核，就算通过了。</p>
从贞观初走过来的刘仁轨，简直是惊呆了。这是训兵吗？这不是玩吗？</p>
他记得就在贞观二十年，先帝还曾亲自临试于殿，考诸卫骑兵统将习射。</p>
那时先帝曾道："不使兵士素持干戈，突厥来侵莫能抗御，致遗中国生民涂炭于寇手。"</p>
于是在筛掉了没希望的'歪瓜裂枣'后，刘仁轨又把剩下的统将挨个拉出来考试，凡是不合格的，或是降为普通兵丁，或是调离南北衙军伍:想领精兵，自己就得先是精兵。</p>
刘仁轨在京师军伍中这一阵折腾，京中勋贵之家可谓是一片地震。</p>
不少勋贵朝臣去摄政的天后跟前状告刘仁轨，还提起当日刘仁轨以'吕后'事对天后不敬之事。</p>
然而天后对刘仁轨之举，表达了绝对的支持。</p>
依旧是那句'一应委于刘相'。</p>
刘仁轨就按部就班地卷了起来。</p>
若只是如此，按照刘仁轨凡事亲为独断行事的作风，这整顿军伍看起来好像跟裴行俭也没什么关系。</p>
但问题就在于，吏部跟兵部从前有一条武官转文官的规定--</p>
因不是所有武官都能像从前李勣大将军，苏定方大将军这种六七十照样上马，能够雪夜奔袭三百里的神人。</p>
许多武将年过四十后，或是体力不足，或有伤病，会难以再通过兵部的骑射负重等考核。</p>
但这些人曾经多半也有军功，总不好直接就把人官职免掉。好在军伍中除了领兵上阵的将领，还有许多诸如'录事参军事、仓曹参军事'等文职岗，因而就有一条规定:'军伍材艺考不过者，送还吏部，考其文资。'</p>
如果文资合格的，就可以由武官转为文职。</p>
因此，裴行俭就倒了大霉。</p>
从前这项规定，一年也就安排个二三十人，如今刘仁轨到任，一天就能给裴行俭送来二三十个'军伍材艺考不过者'(这还是因为他老人家亲自监每一场考武官事，因此每天能考的人数有限。)</p>
而这些人，又多是官二代官三代。</p>
不知有多少怨声载道的'家长'，不敢去碰硬核刘相，就各种寻关系请托吏部尚书:裴尚书啊，如果不得不转文职，给我家崽安排个好工作呗！</p>
裴行俭:我真的会枯萎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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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不但要蜡烛两头烧，应付这两位性情完全不同的宰相，还要充当灭火队员。</p>
就在前几日，刘相查到北衙军伍中有贪墨军费一事。</p>
也是巧了，涉罪人正好就有王神玉一系的晚辈，按照世家谱牒来算，是王神玉的隔房堂侄。</p>
于是议事会上，刘仁轨不免又提起王神玉治家治下事。</p>
王神玉也烦的要命，王家在京中这么多房，他连这些晚辈的脸都认不过来。偏生他现在是宰相，王家出点什么事儿，他都要负点连带责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