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轻轻拍了拍正在出神的曜初:"我这里无事,曜初回宫吧。"</p>
"近来你母后不是在整理'摄政事条'?你回去帮她吧。"</p>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p>
皇后要摄政,就不能悄无声息的摄政,不能只有皇上的一道圣旨就完了。</p>
这些年来,皇后乃'代政':皇帝精力不济,将大方向拟好后,皇后代为行政。</p>
但摄政就不同了,皇后将要有自己的政见,自己的规划,以及更多的担当--</p>
就如《汉书》《后汉书》明确记载的几个'摄政人'存在的时期,朝廷一旦出了什么执政差错,那基本就属于摄政者的锅了,都不好骂当时在位的皇帝。</p>
为此事,帝后已经商议过,皇后应先准备几条针对当前朝政的改正事条,一旦摄政诏书下了,当即开始推几条'新策'。</p>
这与皇帝永徽后改年号,或是改官制等事一样,皆是彰显权柄,显示分量之举。</p>
而皇帝提出了此等具体的方案,便是真正下定了'皇后摄政'的决心。</p>
曜初从深思中醒神,给姜沃换了一杯温热的水。</p>
姜沃看着她--说来,皇帝下定"皇后摄政"决心并准备迅速实施,也有曜初的不可或缺的缘故。</p>
还未从英国公过世的伤痛中走出来,太子迎面就给了他一个'过年惊喜',元宵节都没到,就又让他权衡掉了一个宰相。偏生这件事,皇帝还无人可倾诉苦闷。皇后忙着理政,而原本能说话的朋友......也不会为这件事开解他的。</p>
皇帝是在曜初每日来晨昏定省时,与女儿说起这件事的。</p>
或者说,是曜初跟他说起这件事的。</p>
彼时曜初陪着父皇吃过了晨起的药,然后拿了一碟准备好的新蜜饯给皇帝:"父皇尝尝这个吧,是我公主府做的--近来父皇不曾展颜,宫里上下都战战兢兢。御厨也是一点新花样不敢有。"怕惹皇帝不快倒了血霉,于是只敢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备膳。</p>
当时就给皇帝感动的,差点头疼都好了,觉得这蜜饯上都要开花了。</p>
曜初又说了许多姜府事,来宽慰父皇之心。</p>
而皇帝在听着女儿安慰之语时,忽然想起了媚娘那句'曜初都是开府的公主了,陛下如何看她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呢?'</p>
他便屏退了宫人,问女儿道:"曜初,这回东宫行事,你看来如何?"</p>
甭管曜初心中怎么想,她都不会说半句东宫的不是。</p>
曜初闻此一问,先是捏着蜜饯想了想,然后才在皇帝示意她有话直说的柔和目光中道:"父皇,女儿是从小与兄长一齐长大的,对大哥的性情,只怕比父皇母后还了解--都怪那些东宫属臣罢了!"</p>
她气的甚至放下了蜜饯:"女儿也不光为了姨母委屈,更为了父皇委屈!"</p>
"他们曾谏过父皇什么,我多少也听说过几句--陛下正合慎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p>
"这话就是在冤枉父皇,也就是父皇宽仁,才不处置他们。"</p>
曜初目光澄然,她生的原本就肖似皇帝,这样孺慕望着皇帝时,把皇帝一颗慈父心直接化作温泉水。</p>
他就听女儿接着道:"父皇才不是他们谏的'有私于后'的私心,父皇是为公于天下的苦心!"</p>
皇帝心下动容,尤其是听了'苦心'二字,想到近来自己的遭遇,要不是顾念在女儿面前的颜面,都差点心酸委屈当场洒泪。</p>
而曜初跟姜沃待久了,有些习惯也很像,还适时吐了个槽道:"而且父皇,便是您要'私于后族',母后哪里还有族啊?全家只剩下外祖母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家了!</p>
皇帝莞尔,是啊,他为何如此放心媚娘,也有这个缘故。</p>
若换了世家出身,牵绊无数的皇后,哪怕夫妻两人情分笃厚,他也不会在政事上如此放手。</p>
"父皇,给。"皇帝方才是下意识捏了捏眉心,没想到曜初已经递了薄荷膏过来皇帝欣慰接过涂抹。</p>
就听曜初继续道:"父皇母后没有私心,那些人才是私心。"她顿了顿,很快就坚然开口:"父皇让女儿说,我就都说了--兄长的性情最温厚了,他自己也屡屡道于政事上还有许多不通之处,不敢随意决断,又怎么会急着接掌军国大事呢?"</p>
"况且父皇已经许兄长监国了,不过是有东宫臣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借着兄长监国需广纳谏言,就屡屡进言,才生了这件事出来。既为难了父皇,宰相也跟着受累。"</p>
曜初垂眸掩去愤怒之色:"何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便是如此了。"</p>
她很快又安慰父皇:"不过,我听闻兄长也有后悔之意,已然去向母后认错了,父皇可别生气了。"</p>
然而皇帝一听更郁闷:兄妹情深,女儿护着哥哥,一味劝自己不要生气。但这孩子却不知道,太子认的是什么错!到底还是认不清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p>
说到底,做皇帝,最要紧的不就是用人吗?比如父皇写的《帝范》,除了第一条是君体,r/></p>
弘儿不认那几句错,自己和媚娘还少生一口气,他还真不一定下决心,让皇后这么快摄政。</p>
但这些话,皇帝就不与曜初说了。</p>
今日与女儿细谈一番,皇帝是真颇有感慨一一他一直只盼着掌上明珠欢喜无忧,可女儿长大了,且比他想象中更贴心懂事。</p>
又想着他们兄妹之间到底亲厚,不似儿女跟父母之间,有些话说不开。</p>
就像......皇帝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兄长。大哥与父皇,最后也未能面对面彼此解开心结。因他们不单是父子,更是君臣。</p>
便如他跟弘儿。</p>
但大哥有些话能跟他说。</p>
于是皇帝对女儿道:"曜初,日后你多帮父皇和母后看着兄长好不好?"</p>
曜初闻言略怔,之后沉思了片刻,才抬头望着皇帝道:"父皇,女儿明白了。我会为父皇母后分忧的。"</p>
皇帝大慰。</p>
父女两人又闲话了半晌,曜初才起身离开,走之前还不忘与皇帝道:"父皇,我明日还出宫看姨母,回来再禀明父皇。"</p>
"父皇勿要担忧,姨母当日突然吐血应当是寒风所激,这几日渐渐好起来了。"</p>
皇帝闻言也心下宽了些。</p>
而曜初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道:"父皇,其实我去一趟,是安两边的心一一姨父姨母每日也都要问问父皇可好些了。"</p>
皇帝闻言,心下又是一黯,只温声道:"好孩子,去吧。"</p>
而曜初与皇帝相谈过后,还将整个谈话过程与姜沃复述了一遍。</p>
她知道此时主要矛盾要紧:母后摄政的诏书一天不下,终究不够安稳。</p>
因此特意说了一遍:"姨母听一听,若我有说错的话,好再去弥补。"</p>
而姜沃听完了曜初的复述,不由看了曜初片刻:说来,曜初的相貌是真肖似皇帝,眉眼弧度柔和,眼睛像饱满的杏子,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微弯的弧度,望之可亲。</p>
如今看来,也不单是相貌肖似--亦有陛下当年风范心性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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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姨母说,让自己回去帮母后整理'摄政事条',曜初倒是又想起一事。</p>
她抬眼看了看姨母精神还好,这才说道:"姨母,确实已经有人想动城建署了。</p>
姜沃一点儿不意外:在许多人眼里,她一离开,城建署就是无主肥肉,谁不想吃?</p>
"是哪一边?"姜沃倒怕是世家那边太急了,现在趁乱跳出来想抢城建署。</p>
不过,应当不至于。九成九的可能,还是自觉"赢了一半"的东宫一脉。</p>
果然,曜初道:"兵部尚书郝处俊已上书,城建署应按照甲坊署、弩坊署等例,归于兵部统一管理。"</p>
真是,急不可待啊。</p>
姜沃忽然想起了故人--魏王李泰。</p>
当年太子位一空出来,李泰就觉得'舍我其谁',甚至一急还跑去先帝跟前说了那句流传至今的昏头话:'父皇让我做太子,将来我就把儿子杀了,传位雉奴。'</p>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尤其是自以为要到手的利益)面前,昏头的大有人在啊。</p>
当年,多少人都笑魏王李泰,现在,又有多少人是魏王呢?</p>
姜沃便对曜初笑了笑:"也是一桩好事。"</p>
不知如今的宰辅之一,从前的户部辛尚书,见东宫一脉如此行事,作何感想呢?</p>
曜初也笑了:"是。那姨母我回宫了,你好好歇着。"</p>
又提了一句:"姨母怕婉儿见你病着害怕,就让我将她带到宫里暂与令月一起一一可我瞧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听乳母说夜里也惊醒,吃也吃不好。"</p>
姜沃想了想,轻叹道:"那便让她回来吧。"</p>
婉儿虽然才八岁,但又哪里是寻常八岁孩子的心思呢。</p>
正好,她这些年也忙的太甚,教导婉儿的时间总是不够。</p>
待此事尘埃落定,正可带着婉儿出京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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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亨二年的元宵佳节,二圣以'岁冬无雪,天象有异'取消了所有的庆贺典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