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p>
她很快反应过来，系统说是【五十筹子晕一天】，原来是'一天'，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时，多一分钟没给。</p>
桌上燃着一盏灯，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p>
递过来的温水盏里插着一根麦管，估计崔朝是想让她不必撑着坐起来，就可以直接喝水。</p>
然而姜沃摇头："坐起来才不难受。"</p>
这个病症，坐着反而比平卧舒服许多，甚至许多病人是坐着过夜的。</p>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来，不知自己用力不对是否会让她更痛苦。</p>
崔朝是眼睁睁看她慢慢起身，似乎很熟练地找个了姿势坐好。</p>
姜沃松口气，坐起来果然觉得憋闷好了一点。</p>
崔朝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灯一样，轻的像是一团光晕："姑姑年纪大了，守你到临近子时，我劝了许多次她老人家才离开。"这还是曜初没敢说吐血的事儿，只说姨母在宫中病了吃了药睡了。</p>
"除了曜初转达的，我也已经进宫去问过陛下了。你不必费神再说。"</p>
姜沃一听他去面圣来着，原本都半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反正刚晕完也睡不着，不如听听故事来分散疼痛和憋闷。</p>
崔朝见她神色，就知其意，将今日下午的事儿，大略告诉了她。</p>
"我听曜初说过前因后果，就带着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庄铺子等产业入宫交还去了。"</p>
崔朝继续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谗言猜忌，含屈自请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忘己忧国恤君'的臣子。"这才'堪为'宰相。</p>
总不能宰相位置一没，人设就崩掉，那岂不是显得从前都是为官职装的？</p>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样子。</p>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识大体'了。"崔朝还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林奉御嘱咐过，要看看她夜间有无发热。</p>
俗话说:大恩成仇。其实内疚也是一样的。</p>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对一个人太过内疚，甚至可能会转化成厌烦。说到底，人都不愿意浸润在负面情绪里，哪怕是自己先对不起别人，哪怕这负面是由自身而起。</p>
可以让一个帝王伤感、内疚三分，但不能让他内疚太深。</p>
所以姜沃一点儿不推辞皇帝要给的侯爵和食邑，还会顺势求他几件事。</p>
只是没想到'手气太好'，抽了个病症，出门就吐血了，给皇帝着实惊了一下，想必让皇帝心里很过意不去。</p>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来，当天就入宫'找补'去了。</p>
*</p>
皇帝见他进门就要求交还这些产业，便与他解释了几句今日事，之后叹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为难，何必如此？"</p>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为难，那陛下可知臣的为难？这些账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着--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贪墨皇家财物的罪证。"</p>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这是什么话？"</p>
崔朝行个礼走掉了。</p>
皇帝:......</p>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崔朝请见进门到他走人，程望山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p>
不得不眼睁睁看完了这一幕，这给程公公后悔的，肠子都青了。</p>
不过，程望山却见皇帝没有他想象中的大怒。</p>
皇帝只是静静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来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账簿--这还只是今年的。</p>
"先收起来吧，等他气消了再说。"</p>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时候，就听皇帝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好。"</p>
还好？程望山又不懂了。</p>
而皇帝想的是:还好，他没有求见后，恭恭敬敬跪下给朕请罪。</p>
*</p>
崔朝面圣的故事讲的很快，因实在整个过程也很简短。</p>
他声音放的越发轻了："接下来，我只陪着你养病。之后，咱们离开长安四处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滕王阁吗？咱们去寻滕王。"</p>
宁愿去见传说中'骄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这些道貌岸然之人。</p>
姜沃:好哎，邀请初唐四杰一起去看滕王阁。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决不能给后世莘莘学子只留下一篇《滕王阁序》。</p>
不过......</p>
她还没问，崔朝已经回答道："至于鸿胪寺少卿之职，我辞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账簿里。"皇帝看没看见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俭办手续。</p>
说完今日事后，崔朝问道："你想歇着，还是我寻个话本念给你听？"</p>
却听姜沃忽然道："七日。"</p>
"什么？"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还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会。"</p>
原本在这个大朝会上，二圣会下诏，令姜沃接任尚书左仆射。</p>
而现在......崔朝声音微冷："是啊，算来距英国公仙逝，尚不过二十三日。"</p>
姜沃听他提起英国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还特别"高人风范"笃定回答了英国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p>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p>
不知凌烟阁画像到底有没有英魂常驻，若是英国公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惊讶和担忧？</p>
那等离开长安前，去与英国公解释一下吧。</p>
请他放心，她还会回来的。</p>
**</p>
咸亨二年正月初九。</p>
自吏部起，有一道诏书像是长了腿一样，不过一日遍传朝野，无人不知！</p>
曾经所有人(东宫某些朝臣除外)都以为，将要在元宵后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姜相，竟然辞相位。</p>
最令人震惊的是圣人允准，赐封姜侯，准离朝堂。</p>
吏部作为地震的最中心带，新任吏部尚书裴行俭，久久望着他面前待处置的奏疏。</p>
裴行俭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做吏部尚书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姜相的辞官表。</p>
很简约的一张奏疏，很有姜相的风格。</p>
字句分明，裴行俭不由低语出声："以病乞归......"</p>
他不信。</p>
不只是他，朝堂内哪有人信呢？</p>
*</p>
正月初九。</p>
吏部风起云涌风声鹤唳之时，姜沃正继续保持端坐位，看着对面银发但黑脸的师父。</p>
"师父......"</p>
她才刚称呼了一声，就听李淳风直接打断道："果然，论起谶纬之术，我还是不如袁师。他当年拦着我不去向先帝禀明"日月当空"那一句谶语，实是先见之明。"好在如今朝上还有皇后。</p>
姜沃闻言笑道："是，师父说的都对。所以我听师父的把官辞了。"</p>
见李淳风脸色更差了，姜沃立刻做认错状，低头叼麦管喝药，不拿这件事玩笑了。</p>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辞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师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宽广，实不必拘泥于此。"</p>
说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与粲然贞观，李淳风到底一叹："哪怕是谶纬之师，也不能免俗，依旧盼望先帝一手开创的大唐能永昌。"</p>
姜沃:？</p>
不过她脑海中这个问号，是替李渊'？'的。</p>
想来高祖若是听到这句话，必然会满脸问号:好家伙，什么大唐忠臣啊这是，直接屏蔽我这位开国高祖是吧！</p>
李淳风叹气过后，见弟子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脸色煞白，又由叹转怒，冷声道："好好养着吧，等春暖了咱们就走。"</p>
"师父等等。"</p>
姜沃缓了缓一阵憋闷道："师父自乾封年回京后，这五年来，不是一直在为朝廷编写新历法吗？"</p>
历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绝不次于礼法！</p>
历朝历代颁'历法'，就是朝代权力的象征。</p>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证明--当年刘仁轨去打倭国与新罗的时候，就只用说一句'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p>
所谓正朔，正有历法之意，亦代表着正统。</p>
大唐之前的历法，还是大体沿用《皇极历》</p>
《大业历》等隋朝历法，只是按朝代修改了。</p>
但李淳风在制出罗盘，又亲自出海在各地观星后，就对'日行盈缩、月行迟疾'等过去迟滞的难题，有了新的破解之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