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自英国公府告辞前，李勣原是要令侍女去后面，让孙媳将姜相弟子送出来的。</p>
姜沃就先起身笑道：“大将军，我去后面接婉儿便是。正好可以再与小娘子说两句话。”</p>
李勣颔首，看着姜相跟着自家侍女离去的背影。</p>
他忽然想起了姜相站在朝堂上，声如振玉道'臣此生自当恪勤匪懈、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的样子。</p>
李勣大将军低下头，看到杯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早不复当年跃马横刀呼啸沙场的青年模样。</p>
虽然还是白日，但李勣命人换过了酒。</p>
端午特有的菖蒲雄黄，传说饮之可辟除百疾。</p>
李勣饮此酒，是想起贞观十七年，先帝立晋王为太子后，有一日先帝单独置酒宴请他一人过去。</p>
席间与他道：“卿乃晋王府旧长史，今我儿年少为新储，朕将托以幼孤。”</p>
彼时李勣噬指以血为誓，必不负所托。</p>
但当今......他实无能为力了。他应当也见不到了。</p>
早有人通报了过去，宁拂英已经远远在院外的廊下等着了。</p>
见姜相身影出现，忙迎上去然后道：“姜相放心，顺儿在带着小娘子呢。外头热气大，她们在屋里投壶玩。”</p>
不在祖父英国公眼前，宁拂英显得更加明快爽利，颇有将门虎女之风。</p>
姜沃边走就边与她闲聊，顺便问起她对李敬业往辽东去怎么看。</p>
说来，李培根去辽东，也少不了她的提议，要不是她提出刘仁轨这种硬核狠人，李勣大将军只怕不放心将孙子外放。</p>
姜沃在宁拂英脸上，看到了一种'阿弥陀佛！老天有眼！'的神采。</p>
“祖父英明！”宁拂英倒是不知道(主要是李培根自己也不知道)李敬业去辽东，有眼前这位姜相的提议。</p>
她只是忍不住感慨道：“我从前常听郎君私下嘀咕道畏惧姜相--那想必姜相深知他的性情。”然后又道谢：“想必姜相也多看在祖父的面子上，提点于他了。”所以李敬业才会常念叨惧怕。</p>
宁拂英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总之，这辽东当真是去的好！”</p>
姜沃不由莞尔。</p>
李培根这个命啊，是真的好--当朝第一人的祖父，疼爱到有些溺爱的父亲，还有这样的妻女。</p>
两人说着，到了后院。</p>
李敬业是嫡长孙，住的是英国公府中轴线上的一座三进正院。</p>
庭院宽敞，姜沃入内就见里面设着不少箭靶子，靶子正中还插着羽箭。</p>
李敬业都去辽东了，这院中还设着新鲜的草垛箭靶，也就是说--姜沃专向宁拂英：“好射术，是家学渊源吗？”</p>
宁拂英面对这位宰相，既觉得有些激昂心绪，又觉得放松可亲。</p>
此时听她如此夸自己，不知为何，也就没有自谦，而是昂首道：“我与郎君的骑射箭术，只怕在伯仲间。”</p>
“姜相可知庭州？”</p>
姜沃点头:怎么不知，来济宰相就被扔过去镶边过，是大唐的边境，换到现在是地处新疆。</p>
永徽六年时，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就带兵突袭庭州，劫掠四县，伤亡百姓数千人。</p>
帝震怒举兵，苏定方大将军率军灭西突厥。</p>
但在那之前，庭州一直是战场最前线，时不时就有西突厥骚扰劫掠。</p>
“我自幼随父母在庭州长大，那边的百姓，无论男女，多少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是。”</p>
是不得不民风彪悍。</p>
“庭州大大小小的武将，家中妻女都得会骑射--父亲领兵出征时，城中空虚，说不定就会有突厥的小股骑兵来偷袭城池，想要抓将士的妻女回去为质为奴。”</p>
“打小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训练家中的仆从和健妇。”</p>
“父亲离开时也会留一道城里的兵符给母亲，若有紧急情形，可调守城兵士。”</p>
宁拂英说着说着，见姜相不再往前走，而是站定了看她，不由一顿道：“是我话多了，姜相请。”</p>
却见姜相如玉府冰雪一样的面容上，忽然露出一抹如春水初绽的笑容来。</p>
这笑容将宁拂英还晃了一下。</p>
就听姜相道：“拂英，你学过练兵啊？”</p>
宁拂英面对姜相明如星辰的双目，不由就低头谦虚了下：“只是跟着父母学了些皮毛，最多训过百余人而已。”</p>
姜沃颔首:英国公府，我的宝藏之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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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婉儿见到她，就放下了手中正举着瞄准壶口的柘树枝。</p>
姜沃含笑：“无妨，婉儿继续投就是了，师父看看婉儿投的如何。”</p>
她发现，教孩子实在要因人而异，若是太平，姜沃就不说这话了一一那太平能真的在这儿玩一整日不走。</p>
倒是婉儿，有些太乖太聪敏了，有时候可以纵容她一下。</p>
顺顺则在旁道：“姜相，婉儿妹妹好聪明。我读什么书，她都一听就记住了。”</p>
开始顺顺以为婉儿已经跟着姜相学过这篇文章，结果换了一本新书后，发现婉儿还是过耳不忘。</p>
姜沃含笑:是啊，史册上婉儿哪怕长在掖庭，亦不掩其聪达敏识。</p>
是十四岁被还是天后的武皇召见，令其做文章，便能援笔立成，让彼时已经理政多年，见多了朝臣才子的武皇，也不由惊叹爱惜其才的才女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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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马车之上。</p>
姜沃替婉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又从马车上的一只水晶碗里捞出一枚浸在水里的玉鱼，放在婉儿手里让她握着。</p>
这玉鱼质地特殊，浸过水后，凉凉润润握在手里可以消暑。</p>
姜沃也不知是哪一州的贡品。横竖媚娘那里用着觉得不错的，姜府总有一份。</p>
“婉儿今日玩的高兴吗？“见婉儿点头，姜沃道：“以后家里或许会常有各府的小娘子来。”</p>
她话音刚落，就听眼前孩子道：“我会替师父好好招待贵客。”</p>
姜沃失笑:她不是想说这个，婉儿啊。</p>
她摸了摸婉儿的发顶道：“师父是要告诉你，将来哪怕有再多小娘子，师父或许也会收旁的学生，但还是最看重婉儿的。”</p>
婉儿太懂事了。</p>
而太懂事的孩子......或许只是怕不够乖巧懂事的话，会不再被喜欢看重吧。</p>
不像太平，她就会大大方方数着手指，直接对姜沃道：“姨母最喜欢的是姐姐，其次就是我和婉儿！”都不用问姜沃，她自己就盖章定论啦。还拿出新学的一个不太恰当的词儿来要求姜沃道：“以后姨母也要一直如此，不能喜新厌旧啊。”</p>
这个词儿还是媚娘无奈说她的一一但凡有了新的玩器，太平就抛下旧的去玩新的。</p>
故而姜沃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婉儿--</p>
不用那么懂事，她也最偏心婉儿。</p>
婉儿闻言，先把玉鱼小心放回碗里，然后才伸手抱住了姜沃的腰，将面容埋在她的衣裳上，又小小声叫了一声：“师父。”</p>
姜沃静静环着她。</p>
半晌后，她才听婉儿忽然开口道：“师父这几日才高兴些。”</p>
姜沃闻言低头，正对上婉儿仰起头来看她，略显昏暗的马车中，婉儿的眼睛带着一层薄薄水光的亮：“师父虽然不说，但婉儿看得出，师父前些日子总是很难过。”</p>
“听公主说起，皇后有时也会如此。”</p>
姜沃知道婉儿说起的公主，一定是太平。若是曜初，她会称呼安定公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