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与平阳昭公主画像说过太子事后，起身离开。</p>
路过案前，余光扫到案上还放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后汉书》。</p>
大概是李师父之前在这里看书来着。</p>
摊开的这一页，正好是也做过太史令的张衡之传记。</p>
一句话映入姜沃眼中：“昼长则宵短，日南则景北。天且不堪兼，况以人该之。”</p>
她不会顾及那么多了，这一世，她只会走她选中的一条路。</p>
既看到这儿，姜沃索性坐下来，边随手翻着熟悉的《后汉书》，边在脑海中理</p>
姜沃打开的是她从系统中得到的第一本指南。</p>
《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p>
一位不幸穿到了晚唐，还不幸做了宦官的倒霉前辈的自传。</p>
不同的是，这次姜沃没有看任何正文，而是直接翻到了后记。那位无名的前辈，对自己搅动风云的一生，写了简短的总结和感慨。</p>
系统里的文字没有声音，也没有图像。</p>
姜沃却觉得见字如见人，笔迹龙飞凤舞，分外肆意--</p>
”算来我这一生，前半生行至权巅，后半生操纵朝局，曾两废三立晚唐帝王。”</p>
“原来朝代走到尽头的时候，废立皇帝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手握兵权与朝臣的人，只需要走上去，将瑟瑟发抖的那个人拉下龙椅。”</p>
“很难想象。这是太宗皇帝曾经坐过的龙椅。是后世人眼中'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的龙椅。”</p>
“为臣，最要紧的就是择主。可惜，在我太年轻的时候，并不明白这句话。”</p>
“我第一个扶持的皇帝，是一位落魄的，与我患难与共的庶出皇子。”</p>
“不，没有出现什么富贵后反目成仇的戏码。他一直对我很好，但......他是个无能的好人。”</p>
“他很善良，所以会对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宦官好。然而他也会对许许多多的人'好'，耳根软没主意，让人头疼的要命。”</p>
“我要做的事太多了，不可能随时盯着他身边所有人。他屡屡被欺骗，被利用来对付我。”</p>
“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个愚蠢的好人罢了。”</p>
“但我不得不废了他。</p>
一个愚蠢的队友，远比一个聪明的对手的杀伤力大。”</p>
“我亲手将他请下龙椅时，他不可置信。”</p>
“但只有如此。”</p>
”因为有前车之鉴。第二个皇帝，我选了个聪明懂得权势而无根基的皇子。”</p>
“可惜，这位的聪明和爱权，在上位后都用在了内斗上。对他来说，抵御外敌收拾山河，似乎都没有先把皇权从一个有本事的权宦手里夺回来重要。”</p>
“没法子，不到一年，只好再废一帝。”</p>
“这报废频率真让人心疼。毕竟衮服冠冕都要重做，还得有个大差不差的登基典仪，这可都是钱啊。”</p>
“当我终于选对了(或许选对了？)一个皇帝后，却已经太晚了。”</p>
“我已经没法缝补这个支离破碎的大唐--一件衣裳，哪怕碎成一千片也能够慢慢缝起来。可我终于找到一位乱世中，或可有作为的明主时，大唐已经成了一缕缕一条条的丝线。”</p>
“属于大唐的时代，到底是过去了。”</p>
“我这一生，固然权倾天下，废立帝王。但走错的路也不少，并未力挽狂澜。不知这系统为什么还想要我写一本【自传式指南】。那好吧，写就写，反正还有筹子拿。”</p>
“所以我给我的指南起了个特别长的名字。”</p>
“不知道会不会有后人，愿意花权力之筹买这样一本宦官的书(没有也好，说明我是特例，还是盼着后人别穿成宦官)。”</p>
“但还是写一些话留给有缘的后来人吧。”</p>
“若你跟我一样，身份上注定了，不能成为被当世承认的正统帝王，或是坚定了走能臣辅国之路而非篡位之路，那一定要选好君主！”</p>
“不要为情义所困。”</p>
“这就是政治的残酷。”</p>
“一步不忍，百步难回首。”</p>
最后一句话，笔墨尤重，让人清楚窥见写下这句话的人，有多少不甘，又有多少遗恨--</p>
“恨不生于大唐开国时！与圣主雄才共建天下！”</p>
姜沃合上了系统里指南: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这本指南的后记。但这次给她的感触比哪一次都深。</p>
这不再只是一个前辈的故事。</p>
李弘并不是合适的继承人，更不是她想要辅佐的君王！</p>
他反而会让姜沃到此为止所做的一切付之东流。</p>
**</p>
屋内安静如许，姜沃再次将现状冷静地摆出来--</p>
她看的分明，除非李弘谋反，不然皇帝不会考虑换太子的。太子李弘再与皇帝不同，再让他失望，那也是皇帝的嫡长子。除非李显李旦忽然变异，出现了皇帝曾担心过的'先帝水准的文成武德'，皇帝或许会纠结一下舍长而立贤。</p>
但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p>
儿子们如果都不如意，甚至让他失望，那皇帝就会考虑长女吗？</p>
不，不会的。</p>
姜沃比谁都清楚这个答案。</p>
皇帝的脑海里，就没有女儿能登基的概念。放到先帝一朝也是一样:如果当时所有的嫡子都谋反，都失去了继承权，那先帝也只会再选嫡孙、庶子，也不会考虑长乐公主等嫡出公主。</p>
就像没见过飞机，就根本不会有飞机这个概念一样。</p>
也正因如此，皇帝才能放手至此，让媚娘来代理政事。</p>
他是不会想到媚娘登基的。哪怕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媚娘有权力欲，会握住权力，并且要争相应的尊崇与地位。</p>
可那又怎样。</p>
历史上垂帘听政的太后何止一个？</p>
而太后若无权势尊崇，如何帮助皇帝镇压朝堂？</p>
因而皇帝一直默许媚娘的所有行为，哪怕是泰山封禅与他一同祭祀。</p>
太子如今十四岁了，今年皇帝风疾发作却依旧只将政事交给皇后，这本就是对太子的失望，对大唐未来的保障。</p>
皇帝基本就是默许了皇后以后能够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如此朝堂才能按照他的政治规划走下去。</p>
因为皇帝心里，太后的权力，是一定会还给皇帝儿子的。</p>
姜沃甚至苦中作乐想:如此看来，太子的存在也好，起码占住东宫的位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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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边想事情，手里边无意识的拨动案上的卦盘。</p>
这是袁天罡的屋子，案上自然多有卦盘、铜钱等物。</p>
停下来时，恰好成一幅“乾乾”健行不息之卦。有险而无灾。</p>
姜沃伸手再次拂乱卦盘:是啊，皇帝不会选曜初。</p>
但正因如此，被忽视的才是最安全的。才是最能默默积蓄力量的。</p>
皇帝到底是皇帝，有着天子的心性--就像姜沃知道的史册上的王勃，正是因为两个皇子斗鸡玩耍，而他写了篇斗鸡檄文，当今陛下就大怒，觉得他挑拨皇子们的关系，将其逐出京城。</p>
玩乐事皇帝都如此忌讳，如何会由着一位宰相肆意教导非太子的皇子？</p>
正因为曜初是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皇帝觉得她一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她想像平阳昭公主去做将军，皇帝哪怕错愕担心，但没准也会为了哄女儿而同意(然后给女儿配上无数的亲卫，让她去扮演一个将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