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日长安城中天气阴沉，时不时来一场雨夹雪，越发冷到人骨头缝里一般。</p>

他所在的尚书屋舍中炭火烧的温暖如春，地上摆着的半人高黄铜莲花香炉中，还焚着雅致宁柔的香料。</p>

只是此时吏部三位领导，都被公务煎熬的心似炭火，均觉得屋里太热了。</p>

裴行俭直接起身去推开窗户，让冷冷的雨夹雪在脸上拍了一会儿，才退回来。</p>

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就开始吃点心一一桌上放着的是王家珍方所制的点心莲藕蜜枣糕，清甜可口。</p>

只是王神玉跟姜沃一样，想到公务缠身没什么胃口，唯有裴行俭化悲愤为食量，自己一人吃掉了一盘子。</p>

也是他最先振作起来道：“先分一分公文吧。”</p>

在开始前，姜沃还友情贡献出两样私家珍藏-孙神医亲手所制的保心丹以及薄荷膏。</p>

王神玉立刻接过来：“我得吃一颗！”</p>

裴行俭原本觉得自己不用。毕竟他也是武将出身，从前在百济文臣武将的活儿一起干着不也撑下来了？</p>

但等姜沃开始报考功属需要改动的公文后，裴行俭伸出了他的手：“求一丸保心丹。”</p>

吏部三位领导，就这样边磕药，边努力厘清要改动的公文总数。</p>

正在埋头奋斗中，就从开着的窗扉处，看到一人举着油纸伞匆匆走过廊下。</p>

王神玉立刻放下手中公务，精神一振：“必也是一位苦主。”</p>

他就不信，这道旨意苦的只是他们吏部。</p>

果然，推门进来的是户部辛尚书，他老人家脸色白的好似他心心念念的银币似的，进门问道：“这，这日子还有法过？”</p>

要知道这可是年初啊，他们户部辛辛苦苦写完一整年的预算度支，就准备春分下发各部了，结果晴天一个霹雳......</p>

辛尚书坐下，刚准备说话，就见裴行俭敏锐看向窗外，然后道：“又有人来了。”</p>

这回推门进来的是礼部尚书许圉师。</p>

许尚书一进门，就抖着胡子道：“你们都在？好，好，正好议一议这事！”</p>

他几步走过来坐下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骤然一改职官，我们礼部上下就算是累死也是干不完的一二月里贡举刚过，诸事还未定！”</p>

“且因去岁秋收大丰，陛下早定了今岁三月初要行‘天子亲耕’‘皇后亲蚕’两礼，这可如何忙的过来？”</p>

辛尚书听到这里忽然插了一句：“既然去年就定了亲耕亲蚕，老许你怎么拖到这会子？”</p>

许尚书立刻转头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以为谁都像你户部似的？凡事拖到最后才办？我礼部贡举都办完了，你户部还有未拨下来的银钱呢！我明儿就亲自坐到户部去要账！”</p>

王神玉抬手，按住两人的胳膊，风风雅雅调解道：“不要内讧。”</p>

然后许尚书继续‘哇啦啦哇’吐苦水“我礼部正是因为办事勤谨，提前将亲耕亲蚕两礼的规制都拟好了，这会子才苦啊。”得把随行天子亲耕的朝臣官名全都改一遍。</p>

“且你们吏部和户部，只改百官名称，然我礼部的皇后亲蚕礼上，还要改后宫品级啊！”</p>

许尚书这么一说，姜沃等人也想了起来:皇帝这次‘大改名运动'，并不只涉及前朝，还有后宫。</p>

甚至于，后宫改动更大:从此后，后宫再没有什么‘贵妃’等正一品妃，也没有什么‘九嫔’‘才人’，这些妃嫔名称全部废止，改为‘正一品赞德'‘正二品宣仪’......</p>

虽说当今后宫里没多少人吧，但这名称一改，礼部所有‘亲蚕礼’的公文确实都得跟着变动。</p>

姜沃感慨:原来最惨的人在这里啊！</p>

王神玉摇头，露出不忍卒听的样子来。</p>

姜沃适时向两位尚书发放保心丹。</p>

人均服药后，王神玉凝神片刻，然后忽然推开了眼前的公文，冷静道：“既如此，就不做了。”</p>

另两位尚书抬头看他。</p>

王神玉道：“一起去向陛下请命，已有的公文就不要动了。甚至直到三月前，各署衙依旧照旧。”</p>

“在其位谋其政是不错，却不能累死在这些无用功上！”</p>

姜沃与裴行俭心声一致:感天动地好领导。</p>

其实姜沃面对这些多出来的公务，第一反应也是浪费，人力和物力的双重浪费。</p>

于是她今日至此，是想厘清吏部工作后，带着具体数据去寻帝后，请旨免改已成公文的。</p>

没想到王神玉先提出来了一一他一向非天子近臣，但在此事上却愿担这个责任和风险，实在是大唐好领导。</p>

比如与他身份等同的辛尚书和许尚书，就都迟疑不敢去：“陛下已然下圣旨，咱们却迁延不履，陛下会不会觉得咱们惫懒渎职？”</p>

“尤其是为了赵国公之事，陛下近来心情极为郁郁不快，朝臣们动辄得咎，东宫属臣都发落了一批了。”</p>

在座几位老狐狸(加两只中狐狸)，当然心里都明镜似的，陛下为何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p>

但此时都睁眼说瞎话，只推给陛下心情不好。</p>

许尚书忽的感慨道：“若是英国公在朝就好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六部的顶头上司，正可去向陛下陈情。</p>

可惜，英国公李勩此时不在长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