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了端午,但门上悬挂的艾草还未解下。每日都有宫人换上一束新鲜的艾叶，以禳毒气。</p>
屋中小型的计时刻漏，发出几声清脆的石子落地的声音。</p>
姜沃停下笔,走过去把石子捡起来，重新放回到刻漏上端的铜碗中——这是她请将作监改造过的刻漏,以半个时辰为限,铜碗倾斜，里头装的石子掉落。</p>
这样可以提醒她，半个时辰到了，要起来歇一歇眼睛和久坐的身体。</p>
同样的刻漏，她订做了好几个，分送媚娘与皇帝（因帝后规制要用金碗所以姜沃大出血）、崔朝、吏部的几位同僚、以及……已经开始正式念书学写字的安安。</p>
等过了这个生日，安安就是正式迈入五周岁。</p>
至洛阳后，姜沃与帝后回禀过，白日时她都在衙署，晨起就将安安也带进宫来,晌午跟太子一起念书。</p>
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岁年纪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p>
太子如今学业也都是背书、练字、读史、学礼为主的启蒙,还未到学习治国理事的阶段。</p>
毕竟皇帝自己当年,也曾跟晋阳公主一起被先帝养育,一起念过书。</p>
于是皇帝很愉悦地准了公主去东宫念半日书——之所以是半日,是太子每日下晌都要被不同的大儒们考试（或是口头询问，或是出题以默）,以巩固所学。</p>
皇帝依旧是让女儿去读书认字，但不舍得女儿苦读，更不觉得女儿得受被那些大儒们板着脸考较的苦。</p>
在皇帝心里，若是女儿天性聪敏学成才女挺好，若是学识平平不乐读书，也由着她。</p>
于是下晌时，安安就会去贞观殿陪父母。</p>
若是皇帝精神不济在歇着，安安就跟在媚娘身边看母后在做什么。</p>
皇帝若是精神好的时候，还会亲自教女儿认字，或是带着她学投壶、下棋、蹴鞠，甚至还给了安安一张小弓。</p>
在自己身上还不觉得，看孩子长大，方觉时日过的快。</p>
姜沃边在屋中走着疏散久坐的筋骨，边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p>
腕上若隐若现的一点彩绳。</p>
这是端午时的长命缕。</p>
与之前许多年一样，她戴的，依旧是媚娘亲手编的。</p>
区别只是丝线越发精美华贵。</p>
安安手上，也有一条一样的。</p>
姜沃还记得她把长命缕给安安系上时，她欢欢喜喜晃着手腕，小孩子的胳膊像是一节秋藕一般白嫩可喜。</p>
安安眼睛则黑亮的像两枚最好的高昌葡萄，问道：“姨母，等我过了今岁生辰，父皇母后就要给我起名字了是不是？”</p>
姜沃笑眯眯：“是啊。”</p>
时人心中，过了六岁，孩子也就算站住了。</p>
安安只是乳名。</p>
如今帝后便想着给女儿起个大名了。</p>
作为前太史令，姜沃从今年年初，就已经从《释名》《说文解字》两本书中，算了数十个合乎安安生辰的字送到御前。</p>
只是皇帝选择困难症发作了，至今还在举棋不定。</p>
不单安安，姜沃都等的心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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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与身体都歇息过后，姜沃重新走回案前，继续公务——</p>
王老尚书给了她和裴行俭一人十五日，让他们两人各自写一份今岁‘选官规制’。</p>
明日，就要去向王老尚书回禀她的‘策划书’了。</p>
她最后将她的奏疏整理了一番。</p>
看着自己的‘策划案’，想想外头的暑热和王老尚书的年纪，以及老人家最近的心理压力。</p>
姜沃准备明日汇报方案时，带上点孙神医的保心丹。</p>
事实证明，她这药带的很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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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王老尚书堂屋。</p>
见姜沃与裴行俭先后到了，王老尚书就和气道：“这十来日，你们两人可是辛苦了。”</p>
他眼见姜沃每日都要卷了公文回府，而裴行俭有时就直接住在了吏部夜值房中。</p>
王老尚书还给他们准备了消暑的药饮。</p>
姜沃与裴行俭谢过，又与王老尚书道辛苦。</p>
他老人家也确实辛苦：作为吏部最高领导，姜沃和裴行俭闭关工作，唯有王老尚书自己顶在门面上，面对来探问的朝臣同僚，简直是用尽了他几十年的为官技巧。</p>
此时终于到了定下选官制的时候。</p>
王老尚书颔首：“你们二人都拟好了选官制，那就说说吧。”</p>
裴行俭作为下属，忙道请姜侍先说。而姜沃则也谦让令他先说，裴行俭就起身，神色温良恭和：“好，那我这浅显的一得之见，便投砾引珠，请老尚书与姜侍郎指点。”</p>
王老尚书欣慰的捋一捋雪白的胡须。</p>
这两位年轻下属，都是性情稳重谦和之人，又很勤谨。</p>
不似自己那侄子，每回给他什么公务，他只会卡着不犯错的底线做完拉倒，再不肯多做一点。</p>
还好此次至洛阳，是姜裴两人随驾啊。</p>
此时的王老尚书，很愉快的想着。</p>
而一个时辰后。</p>
王老尚书惊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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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先从之前吏部每年‘增入流官’的标准说起——</p>
且说不管是通过贡举的学子，还是靠家族长辈得了荫封资格的勋贵子弟，都只是有‘出身’，还不算正式迈入仕途。</p>
依旧要通过吏部‘关试’后，才能获得官位。</p>
只是‘关试’二字，虽有一个‘试’在里面，其实完全算不得考试。</p>
而是先查家世与父祖官衔，其次考察人品名声、再次就是才学谈吐。这三条俱佳的，则授官。</p>
姜沃曾在心内很朴素直白的翻译了一下：就是祖宗与亲爹厉害的先上，其次选名声大，文章才学好的。</p>
裴行俭简短介绍完过去旧制，不由停顿了下。</p>
毕竟接下来他要说的话，是完全推翻了之前的‘关试’……</p>
他不由抬眼看了一眼姜沃——正是因为姜侍郎曾经给自己透过一句皇帝的真意，他才会大胆按照他本心的想法，写下这封奏疏。</p>
不然，以他此时只是吏部五品司封郎中的官位，他会耐住性子韬光养晦，等十数年，甚至几十年后。若他此生能位列六部尚书或是宰辅，有足够的身份和能力推行此事时，再上这份奏疏。</p>
而此时，裴行俭见姜侍郎捧着白瓷杯，对他微微点头。</p>
他就继续说下去——</p>
“下官以为，从前关试法皆应废除！”</p>
“朝廷取仕，应先重才干，以父祖官职论，实不可取。”</p>
“至于取‘有才干之人’，也不该以诗文名声取——朝堂不是文馆，若只是诗文精绝，却不擅庶务，只清谈高论，亦不可取。”</p>
直接将从前吏部关试的标准都推翻。</p>
裴行俭道：“下官以为，此后吏部每岁授官，不管是荫封子弟、贡举出身、还是胥吏入流——本年一据资考配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