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苏大将军雪夜破敌的故事！”</p>
这个故事，安安已经听了好几遍了，但今日还想听。</p>
“好。”</p>
一大一小两人隔着炕桌对坐，崔朝面前放了一杯茶，安安面前放了一杯煮过的牛乳。</p>
哪怕姜沃不在家，崔朝也是按她要求的来带孩子。</p>
试着把孩子当成同等的朋友，跟她交流的时候，多听一听孩子的意见。</p>
但此刻，见小小的安安坐在对面，崔朝还是忍不住含笑：这样隔桌对坐的场景，他与皇帝有过许多次。</p>
女儿面容肖父，如今他与安安对坐，简直像是见到一个稚子版的陛下坐在对面似的。</p>
颇为有趣。</p>
“姨父。”</p>
安安小手抱着自己的杯子，边喝牛乳边等着听故事。</p>
崔朝开始讲起来。</p>
从苏定方过金山开始，一直讲到苏定方与阿史那贺鲁的一战。</p>
“……苏大将军原是亲率精骑在追赶余部，然就在曳咥河叛，遇到了阿史那贺鲁的十万大军。”</p>
“阿史那贺鲁见苏将军身边只带了万余人，就觉得……”</p>
安安忽然冒出了一句：“优势在我！”</p>
崔朝笑了：以往都是姜沃给安安讲故事，这不，安安都记住了许多姜沃的讥讽玩笑话。</p>
他点头按照姜沃的语气继续讲下去：“是，阿史那贺鲁一看，十万对一万，优势在我。”</p>
“立刻就令十万大军把苏将军的精骑团团围住，开始进攻。”</p>
“苏将军令大军成方阵，长矛在外，于高地据守。阿史那贺鲁数次冲击，皆不能破，反倒累的自家将士死伤累累。”</p>
“苏大将军趁此下令反击，以一万精骑追的阿史那贺鲁十万大军溃散，四面奔逃而去。”</p>
“阿史那贺鲁逃至金牙山下，时值隆冬，天降大雪。积雪平地二尺，兼有雰晦风冽，人马难行。”</p>
“阿史那贺鲁便觉这是上天庇佑他。如此大雪，唐军再不能赶来了。”</p>
“于是阿史那贺鲁便在金牙山下安营扎寨，更率众出门雪中射猎去了。”[3]</p>
崔朝讲到这，也觉得阿史那贺鲁神奇——刚被苏定方大将军撵的兔子似的，跑出去三百里地，死伤数万手下，结果安营后，竟然还有心思冒雪打猎去。</p>
“阿史那贺鲁以为唐军必不能至，然而苏定方大将军反其道行之，顶风雪昼夜兼程，奔袭数百里，奇袭金牙山，一举破敌。”</p>
“阿史那贺鲁再次慌忙逃窜，后至石国，终为苏大将军生擒。”</p>
之后便是追击逃部，收拢残部。</p>
西突厥遂灭。</p>
“此战，大唐收西突厥马匹、牲畜四十余万。”</p>
他讲完后，有点歉然望着安安：“是不是姨父讲的太干巴巴了。”换她来讲，每回总有些新鲜话，逗的安安前仰后合的。</p>
安安闻言捧场：“姨父讲的也好听。”</p>
崔朝被安慰到了。</p>
安安又仰着脸问道：“姨父，那个阿史那贺鲁是不是快到京了？”</p>
崔朝点头：“是，到时候献俘的时候，安安也可以去看。”他顿了顿，露出个笑容来：“正好，安安也可以去拜见祖父祖母了。”</p>
陛下啊，真是个很记仇的性子——向来‘军凯还则饮至于庙’献俘虏都是在太庙进行的。</p>
但这次，皇帝偏定在了昭陵献俘。</p>
所以崔朝才对安安道，不但能去看献俘仪式，还能就在昭陵拜先帝与文德皇后。</p>
崔朝还记得西突厥捷报送入京的那一天。</p>
那日他正好在御前，陛下给他看了公文，口中冷笑道：“阿史那贺鲁请罪，道他深悔背父皇厚恩，才有此灭国天罚。不敢求活，只愿面昭陵而死——”</p>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在战报上：“从前叛唐时不悔，屠戮我大唐子民时不悔，如今一被生擒，就悔上来了？”</p>
“还想死在昭陵？”皇帝再次冷笑。</p>
“父皇当年怀德四夷，未杀颉利可汗，朕也不会杀他阿史那贺鲁的，就让他在长安城‘好好’住着吧。”</p>
用余生来做俘虏。</p>
**</p>
登州海船上。</p>
李淳风听姜沃讲完苏定方破敌，也不由击案道：“竟是雪夜奔袭破金牙！好！”</p>
姜沃到了初唐，若说有什么遗憾事，便是许多诗词只能在她心头激荡，她却不能说出口。</p>
她初闻苏定方大将军，此雪夜突袭金牙的奇战，脑海中第一反应就是那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3]</p>
何等豪迈英武、焕尔触目！</p>
李淳风闻此激昂战事，忍不住起身，在屋中走来走去。</p>
忽然想起一事，感慨道：“苏定方大将军，曾是李靖大将军的副将！当年……”</p>
姜沃颔首接过：“贞观四年，李靖大将军亦是如此，于寒冬大雪夜，只率三千骑兵，昼夜奔袭三百里，直取东突厥王庭定襄城！一战破敌，活捉颉利可汗，灭东突厥！”</p>
二十余年后，他带出来的副将，再次于雪夜破金牙，擒阿史那贺鲁，灭西突厥！</p>
姜沃想，苏定方大将军，在决定雪夜奔袭金牙的那一刻，一定也记起了曾经的李靖大将军吧。</p>
亦主将亦师父。</p>
这便是大唐武魂不灭的传承！</p>
这一日，姜沃与李淳风就在这艘大唐东境的海船之上，说着大唐西境的战事。</p>
相距万余里，尽是大唐疆土。</p>
**</p>
长安城。</p>
立政殿。</p>
媚娘正在与皇帝一起看舆图。</p>
西突厥灭后，大唐西边疆域大大扩了出去，自然要加设羁縻府州，原先的‘安西四镇’布置，就不再够用了。</p>
皇帝看着眼前崭新的西域舆图：“媚娘，咱们今日不做别的，就把西境州府重设一遍！”</p>
媚娘在旁执朱笔，预备与皇帝边说边记。</p>
“改，安西都护府为安西大都护府。”</p>
“增设濛池、昆陵两都护府。”</p>
“增设大宛都督府。”</p>
“增设……”</p>
*</p>
后来，姜沃曾特意找了半日空闲，对着皇帝新制定的‘安西大都护府’的大唐边境，来对应看她的现代地图。</p>
越对应越感慨：</p>
唐大宛都督府——乌兹别克斯坦。</p>
唐拔州都督府——阿富汗。</p>
唐波斯都督府——伊朗。</p>
……</p>
“此去安西万里疆啊。”彼时姜沃放下了舆图，想起了白居易的诗。</p>
但除了自豪与感慨，更生慎然警惕，因白居易这首诗的全作，写的并不是大唐的繁荣，而是安史之乱五十年后，大唐失去了这些疆土后的痛心——</p>
“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4]</p>
前路漫漫，还远未尽。</p>
吾辈自当警钟长鸣。</p>
**</p>
登州。</p>
姜沃交给师父李淳风的，不只有司农寺的育种田农与将作监的匠人。</p>
还有两个姑娘——</p>
一个是当年媚娘回宫后，从掖庭罪籍中带走，一直跟着她的嘉禾。</p>
另一个亦是掖庭宫女出身，是跟在姜沃身边最久的女亲卫长吴英。</p>
自当年，她与媚娘商议定，在掖庭设内教坊，教导宫女读书，选拔体格擅武艺者以来——</p>
这两人，是走的最快，也算是最早符合姜沃心中‘女官’标准的。</p>
于是这一次，姜沃将活点地图上标注的地点，交给了她们二人，让她们随师父出海，真正的去历练一二。</p>
辞别前夜。</p>
吴英和嘉禾，还是忍不住来寻姜沃。</p>
嘉禾是担心在宫里的媚娘：这些年皇后身边的衣食住行，她都万般上心，她走后，皇后会不会不惯？</p>
而吴英则记挂姜沃：若是她这个领头的女亲卫长不在，其余人护卫姜侍郎不够上心怎么办？</p>
嘉禾是偏沉默的性子，但吴英一向是爽快的有一说一，于是她忍不住眼圈红红道：“我还是想跟着侍郎回长安！我不是怕此去海上和到爱州吃苦。只是怕我不在，您没有用着顺手的人。”</p>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向待她亲近柔和的姜侍郎肃容起来。</p>
“吴英。”</p>
“这几年你跟在我旁边，我让你读的那些书，遇到朝廷事时告诉你的那些道理，我一日日带着教导你——不是为了让你一生跟在我的马车旁边护卫我的。”</p>
“嘉禾，你亦如此。皇后令你去内教坊读书，后来甚至亲自教你，难道是为了让你一辈子在立政殿端茶倒水，看守库房？”</p>
姜沃抬手，指向窗外无垠大海：“是为了让你们，走出去。”</p>
走向独当一面。</p>
去向星辰大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