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长孙太尉称病未至,皇帝也从头到尾未问及一句。</p>
似乎根本没看到，下首第一席空着无人坐。</p>
这场中秋朝宴的气氛不由就有几分古怪。</p>
席间也有人想起去岁中秋，皇帝还特赐御用月饼瓜藕并玉箫金管单与长孙太尉,并亲手为太尉递了蜜饯。</p>
有心的朝臣不免要盘算盘算,这一算才发现：太尉过去一年，壮举实在不少——</p>
率群臣固请立皇长子为太子；房遗爱谋反案中大发神威，发落一批宗亲，附带一个与宗亲关联的宰相；宸妃事上力阻皇帝（虽未阻成，但气的皇帝当朝拂袖而去，还特意提及了太尉请立太子事,言辞间不满众所共见。）</p>
这过往一年种种事端之下，是否藏着陛下愈深的不满？</p>
那……陛下不满之后,又要做什么呢？</p>
皇帝行宴之余，又早定下这日与群臣登高望远。</p>
朝臣们共同心声：太尉您也真是会称病的，上朝一次不落，一到节庆佳宴便病了。</p>
果然,皇帝这回问了。</p>
他点名褚遂良：“你与太尉向来亲厚,可知太尉这病是怎么回事？竟如此反复？”</p>
褚遂良也算是才思敏捷之人,自年轻时做中书舍人起,受旨草诏可顷刻而成。</p>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长孙无忌这奇特的‘病情’规律。</p>
只好干巴巴道：“秋日时气不好。太尉近来实不太康健，只是公心为国不愿耽搁朝政大事。”</p>
皇帝轻巧巧接了一句：“哦。太尉不肯耽搁朝政,就只好耽搁朕所设群臣宴了。”</p>
褚遂良噎死。</p>
好在皇帝没有接着追究下去，只是道：“朕已为太尉准备了些补品,今日宴散后，你便带去太尉府中替朕探候，令太尉安心养病多歇几日无妨的。”</p>
褚遂良松了口气，立刻领命。</p>
当日就走了一趟赵国公府劝道：“此乃陛下安抚转圜之意，太尉正好顺着陛下的话，在府中歇息几日‘养病’，之后再去御前谢过圣意就是了。”</p>
“太尉与陛下舅甥至亲骨肉，有什么过不去的？”</p>
彼此给个台阶下就好了。</p>
若是太尉再若无其事上朝，只每次大宴都不至，看上去便是与陛下生疏赌气一般。</p>
“难道太尉每回宫宴都不至？接下来冬至和新岁，可都是大宴。”</p>
长孙无忌便问道：“宴上，陛下可有再加赐李懋功等人？”</p>
褚遂良连忙摇头：“皆是按等赏赐的，再无逾越。”</p>
长孙无忌面色稍霁。</p>
见此，褚遂良忙再次劝道：“这些年陛下凡有恩赐，皆以太尉为重，特于旁人，谁人不见？如今英国公所得不过凌烟阁一图而已，太尉实不必放在心上。”</p>
褚遂良不提还好，提起来，又戳到了长孙无忌的心窝。</p>
旁的旧臣郁闷下也就过去了，毕竟李勣大将军与他们体系不同，皇帝还要用他开疆扩土保边疆安宁，自倚重甚深。</p>
唯有长孙无忌过不去。</p>
回思当今登基来种种，长孙无忌深觉自己为稳朝纲呕心沥血，若是‘惟公而已’，也该是他！</p>
不该是沉默寡言凡事不谏了的李勣。</p>
于是第二日，长孙太尉又‘病愈’来上朝了。</p>
褚遂良：……</p>
且褚遂良一抬头还见皇帝用一种‘你到底有无将请太尉养病的话传到？’的谴责眼神望了他片刻。褚遂良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偏生皇帝却只注目于他，到底没有开口问。</p>
他满腔解释无从说起。</p>
褚遂良憋屈的要命：我这是受的什么夹板气啊！</p>
*</p>
这日朝上并无大事。</p>
时值秋后，唯有户部尚书高履行站出来报了今岁秋收大稔，粮米较去岁价低二成。</p>
听到丰年，皇帝神色才略显欣悦，又细问高履行现下粟米、粳米等各类粮米价。</p>
高履行一一答来。</p>
姜沃在心中对比着自己所知的米行内实价，俱相差不多。</p>
皇帝问过粮食事，高尚书退回原处。</p>
之后朝上便再无人站出来回禀朝务了。</p>
以往，皇帝也就顺势退朝，然而今日，皇帝却是半晌不言也不动。</p>
久到下头朝臣都觉得不太对劲了，皇帝才道：“众卿皆无事无言可奏？”</p>
“朕昔年于先帝左右，监国理政。”</p>
“于朝上见五品以上朝臣论事，或当面陈情谏于上，或退朝后递上奏疏，终日不绝——怎么到了朕，就四海无事？满朝文武俱无事可奏？”[1]</p>
宰辅们不言。</p>
朝上越发静默一片。</p>
皇帝似乎也不要人回答，语气凉如殿外秋风：“看来，只要宰辅贤明，朕垂衣拱手，天下亦可治矣。”</p>
言罢散朝。</p>
自此，朝上的氛围明显一日比一日不对起来。</p>
姜沃身处其中，能够切肤感受到压抑的氛围，以及……压抑中渐渐有些人心思变的骚动。</p>
就像是将要下暴雨前，林间的各种兽群，都警惕地嗅着风雨的气息，在心中判断着这场风雨的走向——是要躲起来避开风雨淋透的风险，还是趁着这场难得的风雨，去捕猎填饱肚子？</p>
又像是，在海洋中，有两只庞然大鱼平稳并行时，其余的小鱼就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若是两鱼翻江倒海似的碰在一起，海水里又终于泛起一丝血腥气之时，就会有鱼忍不住，想要冒险加入战局，以分得一块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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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p>
这日元宝又给姜沃带了他自家做的重阳花糕。于十数年前，两人同窗时一般。</p>
姜沃笑收了：“多谢。府上的重阳花糕味道与外头不同，还真是每年都想着。”</p>
周元宝笑道：“我家中也只有这个重阳花糕，算是自家一道拿得出手的食方——比不得那些世家名门，家里的酒馔点心多的是传世秘方。”</p>
周元豹出身于武将之家，往上数几辈还只是农户，是靠着祖父的战功，在开国时得了的勋官，家中亦有个开国县男的爵位。</p>
送过花糕，元宝却没有走，而是坐下来，小声道：“太史令，我能不能问你件事？”</p>
姜沃点头：“你只管说就是了——经过那‘解官’事，咱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p>
那段时间何止她每日宿在太史局加班，周元宝这位太史丞也是如此。</p>
果然提过此事，元宝也放松了些。</p>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父兄说，陛下似是对太尉颇有不满。”元宝又补了一句：“也不光听说，我虽上不了常朝。但那日大朝会是到了的，陛下单独为英国公绘凌烟阁图……”</p>
元宝道：“许多人家私下关门掩户议论着，太尉也太霸道了些——当年褚相有过失，不过罚做刺史三月就又回京了，可那御史韦思谦，至今还在下头苦哈哈做下县的县令呢。”</p>
姜沃细听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