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公主自吐蕃还,皇帝如公主例赐下公主府。</p>

更因此去吐蕃山高路苦，听闻许多人路上都多少病过,皇帝便又给了使团众人并随行兵士一段长休沐假。</p>

而姜沃得到休沐的第二日，李治下朝回来,就没有如往日般见到媚娘在偏殿等自己,为自己准备笔墨整理奏疏。</p>

而是见到了一张字条，以及被留下来做替补，因而瑟瑟发抖差点哭出来的严承财。</p>

见媚娘字条之上跟自己‘告假一日一夜’，李治就知她一定是去寻太史令去了。这半年，媚娘也总是悬心。时不时跟自己在舆图上算，使团应该到了哪儿,是不是应该回来了。</p>

此时终于把人平安盼回来了，岂能不相聚一二。</p>

虽说媚娘已经先‘走’后奏了,李治还是笑着拿起朱笔，在纸条上批了个“准奏”二字为乐。</p>

直到开始看奏疏，遇到一事，随口跟媚娘念叨了两句后,才发现人并不在身边。</p>

挥手让站在旁边柱子似的严承财退下。</p>

心中不由开始埋怨崔朝：怎么回事,朕给了你与太史令同样日子的漫长休沐,你怎么连人也留不住,牵连的我这里也空空荡荡。</p>

媚娘与姜沃久违地回到了宫正司的屋子。</p>

陶姑姑给她们带来用井水镇过的夏日的酸梅饮,还不忘嘱咐她们,不要贪凉喝太多。</p>

姜沃笑着起身接过来道：“姑姑还把我们当成小孩子！”</p>

且说媚娘刚回宫的时候,掖庭中认得她的人当然人人震惊。陶枳也是惊过的。</p>

但她是亲眼看了媚娘这些年，从前就不舍她青灯古佛在感业寺苦熬,为她出过主意，兼之媚娘进宫又有‘命格合宜’事背书，陶枳也就很快顺过了此事，还曾令宫正司禁过宫人的闲言碎语。</p>

此时陶枳看着两人，一人是绯衣官袍，一人是婕妤宫妃服，心中很安慰：便是她不在了，这两个孩子也能相依相伴过的很好。</p>

不由道：“是啊，你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也老了，这几年总觉得累，想着干脆去九成宫养老算了。”</p>

姜沃细细打量陶枳，然后肯定道：“姑姑不老。”</p>

如今陶枳虽年近五十，在这个时代算是迈入老年了，但她面容天生端严，并不见老态。</p>

此时骤然听陶枳提起想去九成宫养老，姜沃不免追问道：“姑姑说累了想离宫，可是我一走这半年，萧淑妃又寻事了？”</p>

之前萧淑妃为了拉拢她，就曾干出挑动皇后对宫正司不满，借此为难宫正司她来卖人情的事儿。</p>

陶枳在宫中多年，又是文德皇后定下的女官，固然不会被萧淑妃的小伎俩真的扳倒。</p>

但淑妃位列正一品妃，凡事以品级压下来，总免不了烦恼和委屈。</p>

陶枳摇头，看向媚娘笑道：“有她在，我就不愁了——如今后宫可安稳了。”</p>

姜沃：半年未见，武姐姐果然已经安定后宫诸事了吗？</p>

若是萧淑妃也在此处，能为自己发声，必然要质喝一声：“狼子野心啊！这宫里，如今简直姓武了啊！”</p>

怎么满宫里就自己认出武婕妤的真面目，旁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呢？</p>

就连皇后也是！后宫许多事，竟然愿意听武婕妤的。</p>

这给萧淑妃郁闷的夜里都睡不着觉。</p>

有时候听着后宫从帝后到宫人，对武婕妤的一片赞扬声，萧淑妃都觉得，自己跟别人是不是不在同一个世界啊。</p>

这后宫是怎么了！</p>

所有人都被武婕妤灌了迷魂汤吗？</p>

*</p>

陶枳嘱咐二人别喝多了冷饮子后，也就离开，留下两人自在说话。</p>

媚娘就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p>

“后宫事实不难——用你之前的话说，分清哪些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哪些是可以共赢的就是了。”</p>

姜沃点头：如今媚娘还没有孩子，后宫里跟媚娘利益直接冲突的，其实只有萧淑妃。因萧淑妃为自己为儿子都是极需要帝宠的，这点上她跟媚娘是不可缓冲的矛盾。</p>

反而媚娘跟皇后之间，暂时是没有什么可冲突的。</p>

这件事不光她们看得出，皇后的母家也看的明白，还叮嘱皇后道：“那武婕妤既无家世又无子嗣，她得宠你也不必上心，倒是让萧淑妃头疼去吧。如此也正好，家中久替你发愁，若是皇帝一直偏宠淑妃，再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你将来便难过了。有武婕妤分一分帝宠，对你是好事。”</p>

王皇后本来就不甚在意谁得宠，对萧淑妃的不满，绝大部分来源于她总挑衅自己的皇后权威。</p>

见武婕妤得宠后，从不像萧淑妃一样总对她明嘲暗讽的，反而还很恭敬，王皇后就觉得，这个嫔妃不错哎，比萧淑妃强！</p>

还对隶芙感慨过一回，陛下眼力见长啊，希望下一个宠妃也是懂事人。</p>

而在媚娘看来，王家和皇后的想法，像是一碗水一样清澈见底并不难猜。</p>

“皇后娘娘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进宫大半年，媚娘已经摸准了王皇后的脉，跟她交流起来全无障碍了。</p>

但是……</p>

王家。</p>

媚娘声音有些冷漠道：“其实王家也是多虑了。何止我对皇后没有威胁，连萧淑妃也没有——皇后是先帝为陛下亲选的太子妃，只要她安坐不动不出错，陛下也不会为个人心意就去动她——能威胁皇后之位的，其实是她们自家人引着皇后去做的那些事！”</p>

姜沃听媚娘语气里，除了冷漠还带了些厌烦，心中就有了猜测：“姐姐是不是见到魏国夫人了？”</p>

媚娘点头。</p>

姜沃二月里离京没多久，王皇后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和舅母孙氏，就一起找媚娘聊了聊。</p>

不，与其说聊，不如说是傲慢地打量与理所当然的吩咐。</p>

媚娘很多年没有看到那种眼神了。</p>

居高临下漫不经心似的轻慢。</p>

上一次见，还是她刚跟着母亲上京到杨家后，发生的一事——彼时媚娘正在跟表姊妹们一起做针线，忽被叫去一同见客。</p>

也巧，来的那位夫人也正出自河东柳氏。</p>

媚娘记得，在舅母要请母亲过来相会的时候，那位柳夫人皱着眉道：“罢了，她已嫁入武家，许婚非类，见不见得没什么要紧了。”</p>

比起儿时其它的，诸如被兄长们赶出家门，与母亲赶路上京这些具体的苦楚，柳夫人只一句话的轻蔑，似乎不算什么。</p>

但媚娘却一直记得很清楚，第一次听到这种话的心情。</p>

或许这便是她上京后虽一直住在弘农杨家，却对世家也毫无归属感的缘故吧。</p>

时隔多年，媚娘再次从魏国夫人眼里，看到了一样的轻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