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者入朝报丧这日,乃是大朝。</p>

吐蕃使节退下后，关于文成公主事，朝上颇有分歧,当场争论了起来。</p>

以宗正卿为首的几个官员，启奏请公主归国：公主和亲吐蕃九载,并无子嗣,如今吐蕃赞普已亡，公主却正当桃李之年，岂可老死异藩？</p>

兼之已从吐蕃使臣口中得知，松赞干布年不过三十余便骤然病逝，偏生其子也少年夭亡，只留下一个幼童孙辈,被扶立为吐蕃新王——名为王罢了，吐蕃国事其实都在权臣禄东赞手中捏着。</p>

宗正卿是个实在人,说话也直白，干脆就道：“若是公主有子为吐蕃新王，哪怕是个养子，公主能做太后也罢了,可如今……”</p>

可如今留在那干什么？被人当成牌坊吗？说不定还是碍事的牌坊。</p>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朝臣,对姜沃来说还是熟人,正是崔氏族长崔敦礼。</p>

随着李勣升为尚书左仆射,崔敦礼也从曾经的‘代兵部尚书’做了真正的兵部尚书。</p>

此时崔尚书就反对道：“陛下,《礼记丧服》中有云：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p>

“公主得先帝旨意，下降吐蕃,那便不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吐蕃的王后。”</p>

“再者，和亲结两国之好。便是吐蕃赞普病逝，只要公主留在吐蕃，便依旧有助益。”</p>

崔敦礼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场面话：“自然，公主桃李之年丧夫，甚为可惜可叹。陛下当下诏厚赏宽抚，已示国朝厚恩——以公主之深明大义，必甘愿身留吐蕃。”</p>

姜沃将笏板微微调整了下位置，挡住了唇边冷笑。</p>

只是崔敦礼之话，代表了许多朝臣的心声：若是先帝的亲女，那此时当着皇帝，肯定是都支持迎公主回国的，可文成公主也只是旁支宗室女，甚至都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亲女儿，那留在吐蕃继续‘发光发热’也好。</p>

哪怕吐蕃把她当场一块牌坊，那也是一块摆在吐蕃的牌坊不是？</p>

在姜沃已经踏出半步还未开口时，就听到熟悉的声音——</p>

“崔尚书所言，臣觉不妥。还请陛下下诏，迎公主归国。”</p>

姜沃立马当起了围观党——术业有专攻，与崔敦礼对上，还是崔朝来吧，他是知道怎么气崔家人的。</p>

果然，见‘自家’晚辈站出来反对他，崔敦礼面上才挂不住，不免微沉。</p>

他不欲崔朝多说，让外人看崔氏热闹，便直接打断道：“崔典客丞之意，难道是公主不深明大义？夫君方病逝，便力图归国？”</p>

崔朝目不斜视，根本不接崔敦礼的话。</p>

他只望着皇帝不疾不徐道：“臣于鸿胪寺为官，颇知吐蕃风俗。”</p>

“陛下，吐蕃有殉葬俗——其赞普死，以人殉葬，衣服珍玩及尝所乘马弓剑之类，皆悉埋之。不只妻妾，甚至有近臣为‘共命者’，一并要自杀相殉。”[1]</p>

“此时公主尚安，无非是吐蕃顾忌我朝，想要先探明陛下之意。”</p>

崔朝继续道：“故而，哪怕公主深明大义，也请陛下明诏，由吊祭使节持赍玺书恭迎公主回国，以此震慑吐蕃。”</p>

还不忘再补一句：“若如崔尚书言，只厚赏安抚，吐蕃便知大唐无接回公主之意，将来公主会不会‘伤痛赞普亡逝，也追随而去’便不得而知了。”</p>

崔敦礼让他气的内伤。</p>

“崔卿所言有理。”皇帝一锤定音，还不忘‘安慰’崔敦礼：“崔尚书不知吐蕃丧俗，言之有误，朕也不怪罪，不必不安羞惭。”</p>

崔敦礼忍着吐血之感：“臣谢陛下不责……之恩。”</p>

*</p>

下朝后，崔敦礼于朝外拦住了崔朝。</p>

几年下来，他也知，崔朝与家族离心甚重，很难回转，许多时候就不再理会他。</p>

但不理会，不代表崔敦礼能接受还在朝上，在百官之前，崔朝就这样站出来下他的面子。</p>

于是他也就在殿外，众朝臣鱼贯而出之时拦住崔朝，想要当众训斥他几句。</p>

崔朝实在太了解他了。</p>

于是在崔敦礼开口前，崔朝忽然换了神情，以往那种疏离淡然全都敛去，换上了极粲然的笑意行了晚辈礼：“族长近来可好？”</p>

这把要兴师问罪的崔敦礼还给整懵了，看着眼前人的笑颜愣了两息——</p>

两息就够了，行完礼的崔朝，趁着他发怔立刻行云流水走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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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p>

姜沃来到师父的屋中，在一片安静中，打开了系统。</p>

小爱同学再次像是撒娇似的抱怨道：“姜老板，我这几年好闲啊！”客户本身是玄学挂，不太用到权力之筹预测吉凶。</p>

以至于小爱同学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存折——它知道姜老板这几年一直在攒筹子想买一本特殊指南。</p>

除了存折外，还像……</p>

“小爱，你帮我筛选一下，我现在有的指南里，所有提到吐蕃与大唐的内容。”</p>

小爱同学：啊，果然，除了当存折，还要当资料库。</p>

*</p>

不出姜沃意料，她手里的指南，提到吐蕃最多的，就是她第一次抽取的那本《宦官专权微操——皇帝与朝臣，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p>

那位倒霉的穿越到晚唐年间去做宦官的前辈的回忆录。</p>

姜沃曾经从他的书上看到了凌烟阁的布局，如今，她读到了大唐与吐蕃间近二百年的战乱。</p>

姜沃的目光，先停留在一句话上。</p>

“太宗皇帝若在天有灵，见吐蕃曾犯大唐京师，冲入长安烧杀抢掠，残馘百姓，不知要何等气恨。”</p>

她想了想二凤皇帝的性情，若知此事……</p>

静了静追思之情，才往下看去。</p>

“自贞观朝后，吐蕃与大唐战火不断，绵延近二百年。”</p>

“史载吐蕃、回鹘强雄，为中国患最久。”[2]</p>

姜沃按照小爱同学的筛查，一条条看下去。</p>

吐蕃对大唐展露出攻击性，竟然早在松赞干布过世后的第六年，就不顾两国之交，骤然出兵攻打吐谷浑。</p>

几年后灭吐谷浑，又把手伸向了大唐的陇西之地——</p>

历史上的文成公主，在松赞干布死后，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最终病逝吐蕃。也就是说在两国交战的时候，文成公主可都还活着，也都留在吐蕃！</p>

可又有何用？</p>

能让两国止戈的，从来不是领命和亲的女子，而是国力。</p>

遣妾一身，终无法安社稷。</p>

姜沃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文成公主的面容。</p>

文成，你留在吐蕃三十载，眼睁睁看着两国交战，完全无力阻挡又无法归国孤身一人之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p>

文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