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还记得自己第一回来到立政殿的时候。</p>

两位师父带她来面圣,在殿外等圣人召见前，遇到了先行出来的晋王。正如此时，她在立政殿外,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太子李治。</p>

姜沃入内，呈上大皇子让她带回京的匣子。</p>

二凤皇帝却没有当场打开,只是右手按在匣盖上,慢慢抚过上头雕刻的纹路。旁边李治却是认出，这是当年自己送给大哥装种子的匣子，当时他特意让人在上面刻了他亲手画的葡萄藤蔓。</p>

云湖公公先亲自送上三壶饮子，这才带人都退了下去——陛下显然要留太史令长谈。</p>

果然，接下来一个多时辰，皇帝事无巨细问起长子现状。</p>

还有太子时不时在旁边补问：“那大哥捡到的松鼠有没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么花也种不好？”</p>

姜沃点头回道：“松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将其送回山上去了。”</p>

“可这花草上……俱侍卫们说，连在山上开着好好的野花,大公子移栽下来，明明也好生浇水晒日头，却也没几日就蔫了。”实在也是，很玄幻了。</p>

太子就转头对父皇笑道：“可见是吃不上大哥种的葡萄了。”</p>

皇帝想一想儿子对着花草枯萎,十分不解的样子,不禁颔首而笑。</p>

无论何事,只要姜沃见到的,皆据实以告：比如李承乾这些年根本不过元日不庆新岁这件事,哪怕她知道说出来,陛下可能会有些心里难受，但还是实话实说,没有半句为安皇帝的心就随意瞎编的话。</p>

皇帝一一问过后,殿中出现一时安宁的寂静。</p>

李治见父皇已经尽数问过，却还没开口让姜沃告退，便很快心领神会，父皇应该有话想单独问，于是他起身道：“父皇，还有许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里。”</p>

太子退下后，皇帝也没立刻发问，反而沉默了好一会儿，中间甚至拿起饮子喝了两口，又把玩了一会匣子上的琐，最后才决定开口问道：“承乾有没有提起过……为什么不回朕的书信？”</p>

或许太子见过许多回，但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不像圣人，像是寻常的父亲。</p>

姜沃答道：“大公子提起过，他觉得若与陛下多有书信往来，于东宫不利。”</p>

皇帝脸上闪过几分放松与欢喜的光彩。</p>

“这就是了。”并不是不愿意回信，而是跟朕一样，都有为国思虑的苦衷。</p>

所以，皇帝轻轻拍了拍眼前的匣子，这回就给朕捎了东西来。</p>

皇帝很想打开看看是什么，不过到底忍住了——还是等着与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么来吧。</p>

皇帝俱已问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温声道：“朕无事了，回去歇几日吧。”</p>

立政殿内只有两人，难得连太子都不在。</p>

这应当是她最后一次单独面对二凤皇帝的机会了。</p>

“怎么？”见她没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没恼，只是笑笑问道：“是还有什么想说的？”</p>

看着皇帝鬓边白发，她心中忽然就平静笃定下来。</p>

她想告诉眼前的帝王。</p>

姜沃抬头道：“去岁，陛下曾召臣至含风殿，听法师与两位师父论起谶纬之术与推演后世。”</p>

“今年进京的路上，臣做了一个梦。”</p>

“似是千百年后的华夏。”</p>

殿中日光丰沛，金色的阳光流淌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p>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说来朕听听。”</p>

“臣梦见了一间学堂。”是梦，却也是她曾经的每一天。</p>

“里面坐满了孩子，每一个都面容红润，衣衫洁净。”</p>

“臣也变成了里面的一个孩子。”</p>

她从袖中取出一幅画——总归是与大画师阎立本相识这些年，姜沃觉得自己这幅画，画的还不错。</p>

用的俱是细笔勾线：方正的教室、铁质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灯电扇，甚至黑板与投影仪……</p>

她全都画了下来。</p>

二凤皇帝接过这张画，看了半晌，这像是一座学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经见过的学堂。</p>

他抬起头：“既然是学堂，那在讲什么？”</p>

姜沃认真道：“老师在讲一千三百年前的贞观年间。”</p>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然后双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见千载后华夏依旧！”</p>

依旧在学华夏之史，必是家国长存！</p>

姜沃望着皇帝的欣悦：是啊，陛下，千年后，我们依旧坐在教室里，学习着中华历史，学习着您开创的贞观之治，感慨着怀念着那个大唐。</p>

接下来，皇帝根本没有问起她梦中，千年后世人如何评价他，评价贞观一朝，反而直接笃定道：“千年后人读我国史，必觉鸿勋茂业粲然可观！”[1]</p>

这便是二凤皇帝的自信与魄力，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一手打造的功业，正如大唐之气度，从来自信睥睨磅礴大气。</p>

姜沃重重点头：“是，千载后世人依旧称颂贞观。”</p>

她望着眼前哪怕霜雪覆鬓，也依旧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后世皆仰陛下是千载难逢的明君。”</p>

皇帝闻言丝毫没有犹疑，他慨然一笑，意气风发神采焕然：“朕自如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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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天儿热的很早。</p>

才三月里，便热的人有些烦躁。</p>

太子上书，请皇帝尽早移驾翠微宫避暑。</p>

皇帝允准。</p>

然而就在圣驾准备启程的前一日，卫国公之子李德奖入宫求见太子。</p>

卫国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将棺椁齐备。</p>

李德奖告退后好久，李治还坐在东宫的书房不肯出来：怎么偏偏是现在，怎么又偏偏是卫国公？</p>

卫国公李靖，从秦王府至今，追随皇帝三十余年。</p>

皇帝曾将三军之任，一委李靖。</p>

也就是这几年卫国公年老，才少上战场，从前他带兵出征时，便是无可争议的三军统帅，李勣、李道宗、柴绍、薛万彻等将领，悉数听命。</p>

李治深知，卫国公是随父皇打天下战功赫赫之人，在父皇心中分量极重。</p>

他重病垂危，李治自知该去禀告父皇，可他又实不想去，不想让父皇再面对一次重臣过世。</p>

李治独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日暮西斜才起身往立政殿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