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礼从外头走进来，蹙眉道：“这是朝廷衙署，在这里吵什么！有什么事，族中自有公断！”</p>
崔现敬立刻献宝似的把这封信拿到崔敦礼跟前，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族长可要给我做主！”</p>
崔敦礼都有点无语了：这家族大了，真是什么蠢货都有。</p>
他绕过崔现敬，单独把崔朝带到院中道：“跟我回去吧，回族中将此事分明——家族不会让你再受委屈。”</p>
崔朝抬眼望着他，出乎崔敦礼意料的摇摇头。</p>
“不必了，我想这世上总有公道，清者自清。”</p>
崔敦礼看了他半晌：“你还太年轻了。事关孝道，太子殿下也难以插手的——我可以跟你明说，这封信的字迹，无论哪一位书法大家来验，都会验定与你生父的字迹一样。”</p>
崔朝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和气有礼地对崔敦礼道：“多谢崔尚书指点。”</p>
崔敦礼见他仍旧不肯回转，不由蹙眉道：“孩子气也该有个限度。罢了，你先忙公务吧。这几日想通了，就来寻我。”</p>
*</p>
宫正司内，姜沃和媚娘也在说起这件事。</p>
“崔氏倒是会两头堵。”</p>
崔朝若是顺从了崔现敬拿出来的那封‘先父遗信’，那么便是成为崔家联姻的棋子，那从前所有的挣扎都会成了笑话。</p>
但若是不肯从‘亡父遗信’，为避免一个不孝的大帽子，那必得证明这封信是假的——得崔氏族长一脉来主持公道才行。</p>
崔家打明明白白的阳谋牌，明示崔朝两条路可选：一，对家族低低头，皆大欢喜，从此以太子伴读的亲近身份主动为家族效劳，二，依旧负隅顽抗，要被崔现敬拿捏。</p>
崔氏当然是希望他选择第一条路，甚至他们觉得，这不需要选。</p>
崔现敬这种丢人现眼的行为，本就是他们拿来示好崔朝的——只需要崔朝对家族低头，那么崔现敬就会被扔给崔朝任由他出气。老族长会点破崔现敬伪造兄弟遗言、欺辱晚辈等恶名。</p>
具体到什么程度，崔朝甚至可以自己制定一下。</p>
只要崔朝肯回头。</p>
肯回到崔家，为他们所用。</p>
崔朝肯回头吗？</p>
媚娘好奇道：“我与崔郎只有一面之缘，拿不太准他的性情，小沃觉得呢？”</p>
“不会。”</p>
姜沃随手掷出两枚铜钱，崔朝是个明白人，既然站在太子这边，就是站在世家的对立面，他不会再回头。</p>
媚娘莞尔：“那他这个困局，要靠自己可就难解了。”</p>
孝道这个帽子可太大了。</p>
媚娘捻起一枚姜沃掷出的铜钱，在手里玩转着，忽然一笑：“不过，我已经替他想到一个破局之法——”</p>
姜沃与媚娘何等心有灵犀，她打断道：“姐姐别说，咱们写下来，应当是想到一处去了！”</p>
两人各自寻笔墨写了一行字。</p>
过来一对，果然一致。</p>
姜沃望着窗外春雨绵绵：“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当局者迷。”</p>
媚娘摇头：“他便是当局者迷，还有太子殿下呢。”</p>
*</p>
春雨绵绵。</p>
李治与崔朝正在窗下下棋。</p>
细细的春雨，偶尔越过窗，发丝一样拂过他们的衣袖，留下一阵凉意。</p>
李治起先还不动，只是与崔朝专心下棋，后来见春雨渐渐细密起来，崔朝的绿色衣袖，被雨水浸润成一片深绿色，就开口道：“你心中有火气，也很不必淋雨，七情伤身，再兼风寒，万一病了，自是亲者痛仇者快。”</p>
崔朝放下棋子：“从殿下入东宫，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p>
李治叫小山撤了棋盘，去拿一件他之前的常服来给崔朝换上。</p>
之后两人点上灯，继续方才的棋局。</p>
崔朝险胜三子。</p>
他起身道：“也好，借此事跟崔家分的干净些！”</p>
*</p>
次日。</p>
太史局。</p>
姜沃抬头看到崔朝的时候，便笑了。</p>
他来了。</p>
这世上因逝者已矣不能再开口，而争执不清真相的事——有什么比问卦卜之，更好的决断方法呢？</p>
崔朝何须向崔家低头，他只需要向她求助就够了。</p>
*</p>
春光明媚的一日。</p>
皇帝身边的宦官来到太史局，请姜沃去九成宫的立政殿。</p>
小宦官很机灵地透漏道：“太史令可听说过崔郎事？这两日京中传的可热闹了。如今正在御前分辨呢！这不，请太史令过去起一卦。太子殿下说了，毕竟这纸张啊可以做旧，字迹上头，精通书法的人描摹的一模一样，都是有的。”</p>
其实原本这只是一个家族的事儿，东宫不好插手，更闹不到御前。</p>
但崔现敬私下干出了一件把崔家老族长险些气的吐血的事儿：他居然拿着这封书信，去大理寺状告鸿胪寺典客丞崔朝，不孝大罪！</p>
直接把自己从家族官司，弄成了律法案件。</p>
崔家算是骑上老虎背了，恨得要死：真是最大的背刺总是来自猪队友啊。</p>
给崔现敬这头蠢货，怎么能干出这种蠢事。居然听了身边小厮的话，说要是由家族决断，说不定族长要包庇崔朝，还不如去大理寺递状子，必能吓得崔朝服软。</p>
虽说原本朝上关注这件事的朝臣就不少，也有看好崔朝的朝臣，比如鸿胪寺正卿，去崔敦礼那里给崔朝说好话。</p>
但这都属于私人的交情，说到底是人家家族内部的事情。</p>
旁人都只能站在岸上指指点点，又不能真的把崔朝从泥沼里拉出来。</p>
哪怕是太子，碍于一个‘孝’字，也不能把人家伯父，尤其名义上还是抚养崔朝长大的伯父怎么着。</p>
一切都在按崔家的计划进行着，只等崔朝被崔大伯逼的没有办法，然后求助家族——</p>
但，但崔现敬，怎么就去报官了呢！</p>
大理寺卿，正好是卢照邻的伯父，受人所托立刻开审。</p>
崔敦礼亲自上门，求情想撤了案子，将此事留给崔家人自己解决。然而被卢寺卿拒绝了。</p>
卢寺卿十分‘惋惜’道：“若是崔现敬状告崔郎旁的罪名，也并非不能容情，我私下就给你撤了案。”</p>
“但崔现敬告的是‘罪在十恶不赦’的不孝啊。这等大罪，便是庶民案，也不是我一人能定断的。何况崔典客丞乃是官身，此案，已交付三司同审。”</p>
崔家：……好啊，你老卢不讲武德。</p>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同为世家子，平时你工作效率可有这么高？</p>
怎么办我崔家案子就这么快？</p>
更令崔家想吐血的是，这件事不只闹到刑部和御史台都掺一手，连圣人和太子，都表示与此案有关，该旁观审断。</p>
连崔家都快忘了，崔朝的婚姻其实是受过君命的。</p>
姜沃也想起当年崔朝刚来长安时，刘司正就曾经八卦过结果：崔现敬不慈，皇帝准崔朝按照律法，已有官身而无父母双亲者，婚事可自定。</p>
这不，加上长孙无忌这个主编律法的大佬，诸人立政殿集合，准备审一审这桩‘不孝案’。</p>
姜沃作为卜算者，且押后出场，先是崔现敬和崔朝两方原告被告，要重新在御前陈词。</p>
崔现敬一直在崔氏老家作威作福，见了族长都低眉顺眼，何况是见了皇帝太子，满屋宰辅。</p>
真是话都说不囫囵，只能颠来倒去，说些干巴巴的突然得到书信的话。但在座三司之人，都是审理惯了大案子的，每天怎么个审理强度，审的又是什么级别的人？</p>
如今这崔现敬真是不够看的。</p>
在场之人，几句话问下去，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最要紧的是还慌得五脊六兽，满脸冷汗两股战战，看着非常埋汰。旁边唯一允许旁观的崔敦礼，恨不得掩面而走。</p>
这世上别说本就是‘货比货的扔’，就算不以崔现敬做比，旁边的崔朝，也是英标秀上，卓尔出群之人。</p>
在深阔殿内，亦是美的光晕琳然。</p>
于是自长孙无忌起，实不愿意跟崔现敬多说，都转来问崔朝——只需面对他那张脸，众人的面色都显而易见好转而有耐心。</p>
姜沃在旁听着，这些宰辅们似乎问话都温柔了好些。</p>
唉，所以三十六计里，唯有美人计无解啊。</p>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姜沃看似坐在末处，安做如玉，丝毫不在乎这些情形。</p>
心里却想到：崔朝第一日去太史局托她请卦，第二日崔现敬就去大理寺状告崔朝，第三日就来了个‘三司会审’。</p>
她心知肚明，让崔现敬走出‘状告崔朝不孝大罪’这一步蠢棋到底是谁——姜沃看向场中站着的落难美人。</p>
好一派忍辱负重，深陷冤枉的霁月风光。</p>
姜沃垂眸而笑。</p>
发现家族欲挟持自己来接近太子，就索性早早动手，与崔氏断的更干净些。</p>
倒也是，很果断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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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与皇帝道：“父皇，几位书法大家都不敢断定字迹真伪。只好卜之了。”</p>
书法大家们未必看不出，只是又不愿得罪太子，又不愿得罪崔氏罢了，全都推说不能断定。</p>
太子温声道：“便请太史令卜一卜吧。”</p>
姜沃起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