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孙思邈举步入殿,步履不但扎实,甚至还有些壮年人行走的矫健之感,想想传说中孙神医的年纪——二凤皇帝是真的慕了。</p>
甚至破天荒问起孙思邈《千金方》中的炼丹一事,半戏言半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不老仙丹吗?”</p>
孙思邈并不畏惧天颜,很诚恳对皇帝道:“若是陛下能舍了国事,如草民一般逍遥山野,习得静心吐纳强身之法,必能将养的比现在强许多。”说着指着自己的白发:“若真有不老之药,草民也不至于许多年前就须发皆白,面生皱纹。”</p>
二凤皇帝摇头而笑。</p>
逍遥山野?那他便不是李世民了。</p>
或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原本他从来很少怀缅旧事,这两年却总是难免回忆少时。</p>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一个拜谒高祖的书生,见了他就夸赞道是贵子,说他将来必能济世安民。</p>
所以他才有了这个名字。</p>
李世民。</p>
济世安民,终生所愿。</p>
他跟着父亲打下天下,虽是第二位皇帝,实也为开国之主。过去这些年,早先从于戎旅,征战天下,这十多年又治理国家、开疆扩土——也很自傲于此,他做到了很多帝王几世都做不到的事儿。</p>
作为皇帝,若是舍国家臣民于不顾,只图自身,活得长有什么用?</p>
因此还对孙思邈笑道:“果如神医之言,弃繁碌朝政,归身安养,只图自身,朕岂不成了梁武帝萧衍?”</p>
梁武帝早些年也曾英明神武,创下梁国基业,但后来沉湎于僧法,自己都出家为僧,还得朝臣们拿钱去赎他,哪怕社稷丘墟、国家危亡都顾不上了。</p>
他绝不愿意做此辈。</p>
于是二凤皇帝不再纠结,只是让孙神医请脉,然后给他开些调节症候,缓解不适的方子。</p>
后又请孙思邈与他一起往九成宫去避暑:“难得神医今年肯留在京城,京中暑热,不如同往九成宫?”</p>
孙思邈依旧婉拒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开医馆传授弟子。</p>
况且,他拿到的那几本‘新医书’,越细读越觉医理无穷,正日夜沉浸其中。</p>
如果说基本的医理是树干,那么到了孙思邈这个程度,研究各种疾病细症,就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有许多树枝,孙思邈本觉已经到头,然而得了这几本医书后,才觉霍然开了新的思路,真是越钻研越入迷。</p>
如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通宵达旦,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特意让弟子轮番夜里去敲门,提醒他到了时辰该歇着了。</p>
这叫……</p>
“可持续发展。”孙思邈想起赠他这几本医书的姜太史丞,说的这个新鲜词。她似乎并不避讳在自己跟前,说一些有些古怪,要解释一下才能让他明白的话语。</p>
也是,这些医书就够‘古怪’的了。</p>
正如她再也不问自己的真实年纪一样,孙思邈跟她有一种很独特的默契,从不问起这些是否是梦中所得。</p>
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孙思邈还觉得有许多未想透,更未投入医治病患的</p>
皇帝也不强求,只是赏赐了财帛,好生送了孙思邈出宫。</p>
横竖只要知道孙思邈在京城,就颇为安心——从长安城到九成宫骑马并不远。</p>
*</p>
圣驾如前年一样,浩浩荡荡到了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着过来了。</p>
知道皇帝心烦,掌后宫事的韦贵妃,非常聪明的不为小事去皇帝跟前聒噪,完全就照搬上回去九成宫的旧例,一点儿没变搬了过去。</p>
媚娘再次到了九成宫。</p>
才到九成宫,媚娘就与姜沃一并去兽苑看同样搬过来的小猞猁了。</p>
不,已经算是标准的成年猞猁了。</p>
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长大了好多!”</p>
虽则它早已销了号,不算这兽苑的猞猁,但它脖子上,依旧挂着‘五十九号’的牌牌。</p>
还换了银丝镶边的精致号码牌。</p>
看来,随着主人从晋王变成太子,小猞猁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p>
它见了媚娘高兴地直蹦,尖耳朵迅速抖了起来。</p>
虽则一条受伤过的前爪依旧不甚灵活,但后腿很有力,蹦的很欢实。</p>
它长成了完全体后,姜沃都有点不敢下手撸猫,还是媚娘握着她的手,才揉了揉小九儿的尖耳朵——反正媚娘依旧坚持这只猞猁叫小九儿。</p>
之后媚娘又拿出钱来,递给那养兽倌儿,买了一挂鲜肉。</p>
虽说自打归了晋王后,猞猁伙食标准已经直线上升,但媚娘亲手喂它,五十九还是吃的很香,舌头灵活的一卷,就吃掉一块肉。</p>
喂完一挂肉,媚娘抬头看了看天色。</p>
“快到暮鼓之时了。”</p>
两人离开了兽苑。</p>
谁知才出门,就碰到了李治。</p>
他正从宫道尽头而来,因踏着一地夕阳,把他这个人也染上了一层绒绒金边。</p>
三人在宫道上停下来。</p>
“太子殿下。”</p>
媚娘早知他成了太子,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面称他一句太子殿下。</p>
这个福身,并非为礼,而是为贺。</p>
贺你如愿成了太子殿下。</p>
李治听了这句‘太子殿下’,便觉心似湖水,划过一道水波,渐渐漾开,晕成安心的喜悦。</p>
他自打做了太子后,无数人尊称他过太子殿下了,但媚娘说出来还是不一样。</p>
媚娘时隔年岁,才见李治,没留意旁的。</p>
倒是姜沃常见李治,因此一眼看出: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格外盛装华服而来啊。</p>
且说皇帝与太子正式的服制,当然尊贵无匹。但除了祭祀、元日、外邦朝拜等正式场合,还是以舒适方便的常服为主。</p>
二凤皇帝一般都是寻常袍衫,只是颜色是特有的‘赤黄’,顶多腰上加个九环带,就罢了。连靴子也多是穿简便的六合靴。</p>
太子自然也是如此,跟父皇一起,走随和简朴流。</p>
但今日却穿的颇为正式:头戴配有玉琪组璎的玉冠,身着黄色绛纱衣,腰间悬挂太子特有的双珮和玉鱼符,连靴子都是外出时较为正式的乌皮靴。</p>
一眼看过去,华服庄重,比素日多了些沉稳成熟的气质。</p>
这种打扮,一般是太子公开露面时,才会换上的。</p>
姜沃低头忍笑:殿下这是特意来孔雀开屏的?怎么不直接穿戴册封时最正式的玄衣纁裳,白珠九旒冠来呢?</p>
暮鼓声恰好响起。</p>
回荡在九成宫上空。</p>
三人也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告别:“太子殿下保重”。</p>
“两位也保重。”</p>
*</p>
媚娘原以为,李治新做了太子,又已经是大婚的人了,应该很忙才是。</p>
于是次日去看猞猁,就是真的去看猞猁,没想过还能碰到太子。</p>
谁料李治竟然先她到了兽苑,正负手站在栏外。只是未穿昨日的太子服制,只是清清爽爽一身月白衣袍,腰系玉带,很家常的打扮,与晋王时相差无几。</p>
不过,两人一年余未见,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p>
媚娘还是很明显察觉到李治的变化。</p>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少年人的涩然了,虽然面容未改,笑容亦是一样柔和,但就是觉得,是个男人了。</p>
媚娘后来还想过,什么是她判断的‘男人’呢。</p>
必然不是他两个哥哥那种,二十多岁还游手好闲,跟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分别。父亲一死为了霸占家业,为了过得更好,就直接把继母与妹妹们撵走这种人。</p>
男人大概与年龄关系并不大。</p>
而是一个人,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能够为之承担起一定的重量来。</p>
那便是一个男人了。</p>
当然,此时媚娘还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有些惊喜于遇见李治,并很快带着笑意打趣了一句:“昨日太子殿下仪容威重,令人不敢抬头直视。”</p>
昨儿乍一见没反应过来,但回头媚娘就明白了。</p>
李治听她点出此事,也就避而不答这个打趣,只是笑。</p>
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李治才问起了王才人之事。</p>
那是大哥谋反之事刚出来的时候,他亦在风暴中心,根本不知掖庭事。</p>
还是之后尘埃落定,才听小山回禀,说这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连掖庭都有个才人,被罚了去跟没入宫廷的罪奴一般干粗活去了。</p>
当时李治心骤然一坠。</p>
好在小山从前见过自家殿下跟那位武才人很聊得来,必是上心的,于是打听的很明白,迅速汇报,并非武才人,而是一位姓王的才人。</p>
李治这才放心,瞥了小山一眼,让他下次说话,直接把重点放在前面,合并了一起说,别乱断句。</p>
但哪怕已经见到媚娘好好站在跟前,李治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当时的情形:怎么会抓人抓到掖庭北漪园去?</p>
他不是完全不知后宫争斗的把戏,毕竟他父皇后宫众多。</p>
母后过世前,不放心几个幼年子女,也是这个缘故。</p>
于是李治听到这件事后,就不免有些发散思维,以为是有后宫妃嫔,借此浑水摸鱼铲除年轻才人之类的后宫诡谲阴谋。</p>
若是如此,只怕她也不安全。</p>
媚娘很直接的把当日事与李治复述了一遍,让他不必多虑。</p>
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们,这两年根本不在乎她们掖庭这几个人了。</p>
此事纯属王才人自己跳出来找茬。</p>
李治听完点头道:“那还好。也亏你能当机立断,让她离了北漪园——总不能留着她害一次不成,再害第二次。”</p>
之后李治又跟媚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那日去送四哥,我虽然不好穿正式的太子服制,但为了让他‘开心’,我特意带了一支只有太子才能用的九首犀簪。”</p>
“那是四哥想了许多年的东西。”</p>
别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发冠上的簪有什么区别。只有对太子位渴求太久,时时刻刻想要名正言顺用上太子器物的李泰,才会一眼看到这枚太子专用簪,气的发疯。</p>
李治觉得很有趣。</p>
“我与才人是一样的人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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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聊了些一年来的别事,李治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想跟你说一声,五月五节前事多,我只怕没空过兽苑来了。天气渐热,武才人出门也要避着暑气才好。”</p>
“殿下也要记得避暑。”</p>
作别前,媚娘从身上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由青、赤、黄、白、黑编成的彩线递给李治。</p>
端午时节,宫中向来有带这种五彩线驱瘟辟邪的习俗,又称‘长命缕’。</p>
李治有些惊喜,接过来:“武才人编的吗?”</p>
媚娘点头:“嗯。”</p>
李治就托在掌心看。</p>
谁料还未惊喜多久,就见媚娘弯腰给小猞猁也系了一根相同的长命缕,而且因为是系在猞猁脖子上的,比他的长好多。</p>
李治:……</p>
他幽幽开口:“敢问武才人,我的这一根,是不是用剩下的线编的。”</p>
媚娘的眼神一飘:“怎么会。”</p>
李治:你眼睛躲开了,所以就是吧!就是用给猞猁剩下的余头才给我编的吧!</p>
他此刻简直像吃了个外面裹着白糖粉的梅子,甜吃下去了,光剩下酸了。</p>
不过接下来,李治便看到媚娘给小猞猁结活扣的时候,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了她腕上带着的长命缕——显然也是一样的。</p>
嗯,李治点头,梅子是好果子啊,回甘!</p>
媚娘起身,袖子自然也落下来,她望着李治道:“我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敬贺殿下入主东宫的,因想着五月五将至,才编了一根长命缕送给殿下。”</p>
“只是编完后才觉得无用——殿下为太子,自有圣人赐下的最好的长命缕,又有东宫份例。这样寻常丝线所编的长命缕,必然是用不上的。”</p>
“既然殿下也看不上,就还给我吧。”</p>
说着伸手。</p>
李治看她掌心向上,还对着自己晃了晃,竟是真的要把长命缕要回去,就转头去盯猞猁,岔开话题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只猞猁头顶好像有点秃了?莫不是夏日掉毛?亦或是这会子各种虫蚁多,咬坏了毛皮?得叫兽苑管事给它熏熏药。”</p>
小猞猁:?谁秃了?怎么好平白诬猁猁清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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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离开兽苑后,媚娘没有立刻走。</p>
她先蹲下身子解了猞猁脖子上的长命缕,卷成一团带走了。</p>
等回到屋里,又把自己手上的长命缕也摘下来,放入香炉中烧的一点痕迹不剩。</p>
除了长命缕,端午其实有很多可赠之物。</p>
比如五月五特有的扇子、装着祛毒草药的香囊荷包、应景的绣五毒的帕子……但那些,都太过有个人色彩了,谁做的很明显。</p>
她不会送任何带有她针线笔迹之物。</p>
唯有这种最寻常的长命缕,用的都是掖庭宫女皆能拿到的寻常五色丝线,哪怕太子真的带在身上被人看到,也看不出谁编的。</p>
但出于谨慎,媚娘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两根长命缕烧掉了。</p>
并且再不去编同样样式的长命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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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媚娘对太子还是很有信心的。</p>
殿下不会是那种马马虎虎直接带着这长命缕到处走的人。</p>
果然如媚娘所猜,这条长命缕,李治从未带过。</p>
端午佳节前,他手腕上的是父皇亲手给系上的长命缕,扇子上挂着的,则是舅舅送的专配扇坠的长命缕,甚至连东宫的帐子里,都是乳娘卢夫人把太子份例里的长命缕给他挂上。</p>
全都是最合时宜的长命缕。</p>
李治将帐子上的长命缕拿起来细看,因是东宫的份例,自然是最好的金线,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璀璨的金芒。其余的黑线、赤线等也都是染得最鲜明的线,结扣处更是做了精致的玉佩和环结。</p>
确实很精美。</p>
但他还是更喜欢,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见到的,那条长命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