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把历史中出现过的凌烟阁布局,与阎立本大体描述了一遍。</p>
尤其是最关键的分层问题——最终凌烟阁悬功臣图时，并没有分为两层。而是只将画像悬于一楼，二层虚设为敬天地之意。</p>
想来皇帝应当觉得,分上下两层太明显的高低区分不好，后来索性取消了第二层挂画像的计划。</p>
只是把单层的凌烟阁分了两部分：隔内和隔外。</p>
隔内是一半是‘功高宰辅’,一半是‘功高诸侯’；隔外则是次一等的功臣。[1]</p>
阎立本边听边点头：其实他在这些方面确实不精通,并不清楚这个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觉得反正比他这什么都想不出来的好。</p>
于是很快草拟了一封奏疏，然后又按照姜沃的描述，画了两幅布局图出来。</p>
“等我再将奏疏润色誊抄一遍，就去回禀圣人。”</p>
完了此事，阎立本松了口气,然后开始期待：“唉，什么时候才能定下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啊,我真想开始动笔。”陛下您也是，既有此想法，数目和人名一起放出来呗，还分两回让人百爪挠心。</p>
姜沃莞尔：“朝臣们只有比您更急的。”</p>
阎立本想了想,不由笑出了声：“是哈。”</p>
解决完正事,阎立本从外面叫了个小宦官送乌梅饮过来,邀请姜沃在外间稍坐：“喝杯井水镇过的乌梅饮再走吧,今日天热的很。”</p>
姜沃就坐下喝了一杯饮子,这才告辞出去。</p>
谁料还没有走出将作监,就被另一位将作少监于鹿给拦下来了。就是方才阎立本光明正大甩了公事给他的那位于少监。</p>
与司农寺的配置差不多。阎立本是靠专业立足，将作监的具体运作,他管的很少，也实在管不明白。哪怕下属们吵到他跟前来,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的躲为上策。</p>
于是皇帝也给他搭配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将作少监，把此处一手抓起来。</p>
毕竟将作监管负责各类营造，油水其实是很大的。</p>
自然，如阎立本这等家世和性情，不会去贪污工程款项，但问题是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有无贪腐，有无以次充好。</p>
将作监至今能正常，甚至高速有效的运转，靠的就是这位于鹿于少监的手腕。</p>
姜沃刚转过回廊，就见于鹿在大门口来回踱步，一抬眼看到她立刻就走过来，显然是专门在门口等她。</p>
姜沃还以为他来问自己刚才的纠纷呢，就笑道：“于少监，阎少监都断不得的拨费之事，我更难断了。”</p>
于鹿忙笑道：“姜太史丞放心，哪能劳动您处置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已经处置好了。”</p>
然后做出邀请的手势：“我有一事求太史丞，不是能否拨冗？”</p>
姜沃今日原就是领了圣命公务出来的，没什么急事，就点了点头，跟着于鹿到了将作监待客的正堂。</p>
于鹿还要给她倒饮子，姜沃止住道：“刚从阎少监处用过了。”</p>
于鹿点头，接着开口就把她好一通夸，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从她入太史局做生员开始，一直夸到姜沃为凌烟阁测算吉日，难得给姜沃夸得有点茫然，觉得身上寒毛纷纷起立。</p>
眼见于鹿夸完现有的功绩，又要开始展望她的未来，姜沃连忙给他打住，再次请他有话直说。</p>
于鹿这才道：“我听说姜太史丞是神缘天授，就像姜太史丞之前令匠人打的‘炒锅’‘锅铲’，真是新鲜物。”他对着北边拱手：“圣人都说‘炒菜’的滋味别有不同。之后又有不少王府公卿之家，来将作监高价定过‘炒锅’。”</p>
果然于鹿眼睛发亮继续道：“听闻今年司农寺种出来的能纺布的棉花，也是姜太史丞梦到，托给鸿胪寺使团，这才寻回来的。”</p>
今夏，司农寺的棉花田刚收获第一茬。</p>
本土的棉布，也刚刚开始试着纺织。</p>
棉花要纺成布，需要经过梳棉、弹棉等步骤，现用的法子都是根据高昌国现有的经验摸索的。其中梳棉用的木机，还是司农寺托给将作监制作出来的，难怪于鹿知道的这么清楚。</p>
相信不过几年，棉株的各种用处就会被极大的挖掘，棉布的纺织技术也会大踏步前进——在改善生活的创造力上，姜沃从不怀疑华夏的百姓们。</p>
在姜沃生活的时代，时不时出土的文物壁画等，都会出现让人吃惊的古代劳动人民智慧，技艺之精巧。</p>
看着司农寺热火朝天的种棉花，于鹿就眼馋的不得了。</p>
他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少监，也想给自己的履历添一笔呢。</p>
于是特意请了姜沃过来：“姜太史丞若再有什么神梦，涉及到营造器物的，万望赐教。”然后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将作监绝对给她一路开绿灯，从此后姜沃有什么需要将作监做的，只管吩咐。</p>
姜沃一笑：“做梦的事，谁说得准呢。”</p>
于鹿忙点头：“是是是，神迹天授，如何会常有。非得太史丞这样的有仙缘之人才能偶然梦见。”又再次小心重申，他绝没有故意讨要占功之意，只是想姜太史丞若有梦，哪怕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尽全力去制作。可别怕麻烦怕将作监不尽心，就懒得说与人。</p>
他也知道，姜太史丞说的没有梦见，未必是真。</p>
但他一点也不气馁：是啊，非亲非故的，人家姜太史丞哪怕梦见了什么神物，凭啥告诉他呢。</p>
但人的情分是一点点相处出来的，这次他先表明心迹，之后常来常往，等熟络起来，将来太史丞一旦梦见什么，说不得就愿意与他说了。</p>
晌午去了一趟修建中的凌烟阁，走了许多路，姜沃热的很想洗头发。</p>
太史局的请假流程是，提出申请后，至少要上报到一位太史丞处批复——她就是太史丞，所以愉快的给自己准了半日假期。</p>
回掖庭后，姜沃还绕道去北漪园，邀请了媚娘一并沐发。</p>
两人与几年前初次相识那般，依旧是在院中沐发，坐在院里感受夏日带着微热的风。姜沃，也依旧不太会缠头巾，还是媚娘给她缠牢了。</p>
夏日的风热乎乎吹过来，还带着茶叶蛋的香气。</p>
一到夏日，媚娘饮食就会清减下来，有时候只肯用菜蔬，再不愿意吃肉。</p>
姜沃就劝她：夏日再没有胃口，也要努力吃些肉蛋才能养好身子，媚娘就也常煮茶叶蛋来吃。</p>
还是姜沃说的话把她拽回了今日。</p>
“姐姐，我今儿去看凌烟阁了。”</p>
媚娘也盼着赶紧公布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她已知晋王想要获得李勣的支持，而李勣也把凌烟阁的事儿请托给了晋王。</p>
若是此番李勣名列在内，虽是他个人的功绩为主，也必会记下晋王这个人情。</p>
媚娘就在心里祈祷李勣能榜上有名。</p>
如今朝中有希望的重臣，纷纷在祈祷。</p>
太史局算吉日的频率直线上升——许多朝臣都来算吉日请神佛入宅，有请菩萨的，有请三清道尊的，甚至还有请姜太公的，真是拜什么的都有。</p>
朝臣们来往太史局时，姜沃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会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也是，姜沃是曾经一卦卦出卢照邻诗会魁首，不少朝臣肯定动过心思，想让她帮忙起卦自己能上凌烟阁否。</p>
只是到底没有敢做这件事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全是圣意钦定，若是他们寻人卜算圣心，别说太史局不会应下这样的要求，便是威逼利诱的请人卜了，一旦传出去必然惹恼了皇帝，那真是连候选的机会都没了。</p>
还是继续求神拜佛吧。</p>
唯一一个毫不避讳，直接跟姜沃提起凌烟阁的就是长孙无忌。</p>
有日，他亲自溜达到太史局来，给孙儿拿定婚的吉日。见到姜沃，就走过来大大方方问道：“姜太史丞卦象精准，不如算一算，老夫能不能图形凌烟阁呢？”</p>
姜沃：……</p>
无语片刻后，她幽幽道：“赵国公何以出言相戏？”</p>
长孙无忌不由抚掌一笑，之后拿着吉日就飘然离去，依旧风度翩翩，跟其余焦虑的重臣们形成了鲜明对比。</p>
姜沃目送他：啊，看看这保送生的嘴脸，何其气人呐！</p>
*</p>
七夕后，万众瞩目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终于公布于众！</p>
因怕上榜重臣们为了排序再争论起来，二凤皇帝很难得给他的圣旨写了备注：这二十四功臣的排行，并非是按照功劳大小排的，而是按照现在身上的官职来排的。</p>
言下之意：排名靠后也不是朕觉得你们功劳不重要，别都来朕跟前喊冤。</p>
让姜沃想起了现代出的各种名单，特意备注下‘以姓氏首字母排序’，来避免争端。</p>
千年前，千年后，不蒸馒头争口气的观念都是一样的。</p>
朝上一片沸腾。</p>
这份名单以光速传遍天下！</p>
倒是姜沃对这个名单一点也不好奇：‘绝代宦官前辈’的书里，对凌烟阁布局都描述的清楚，何况这头一批进凌烟阁的全明星人物阵容，里头都有详细记载，他祭拜时是一一拜过去的。</p>
她算是被剧透了一脸。</p>
心中一点儿风波不起，还能优哉游哉去跟阎立本闲聊——这也是她今年能跟阎立本闲聊的最后时光了，名单既出，阎立本接下来就要忙着作画了。</p>
因皇帝在下发二十四功臣名单的时候，还给了阎立本‘截稿日期’。要求阎立本最好年前就能把所有人物初稿画定，年后二月，大祭天之礼过后，就卜吉日，将所有画像都挂入凌烟阁。</p>
阎立本原以为能有一年多的时间作画，谁知这期限给的这么紧，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p>
他立刻紧张了起来。</p>
但时间再紧张，姜沃来了，他还是立刻要见，然后悄悄拜托道：“到时候挂画的吉日哪怕不是你来算，也是两位仙师算。我若是没有画完，一定要帮我拖延些日子啊。”</p>
姜沃笑眯眯：“我相信阎大师，一定能画出来的。”又好奇问道：“尚且在世的朝臣们好说，那些已故的朝臣，阎大师也未必各个亲眼见过，怎么办呢？”</p>
阎立本也发愁：“只好去寻其家人，将生前的画像拿来与我了——唉，我最不爱看旁人的人物画，哪里能画的有我好呢？原画便没有神魂，我又如何添上？”颇有种一创连累二创的遗憾。</p>
他这话说的自然而然，正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底气。</p>
边说他边展开一份抄录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名单，指着人名挨个给姜沃看：“这回圣人定的已故功臣真是不少。”</p>
一共二十四个珍贵名额，已故功臣就占了十一个。其中诸如刘政会、张公瑾等旧臣，其实因故去得早，许多立功机会都错过了，一条条论功绩未必比在世的臣子们高。但念在是早先从龙的旧臣，二凤皇帝就把他们都放在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头。</p>
阎立本不由感叹：“可见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p>
当然感叹完也不免发愁：已故的臣子越多，他作画的难度就越大啊！他对这些臣子不熟悉，二凤皇帝必是熟悉的，到时候画出来神韵不像，皇帝想必不会满意。</p>
愁完故去者，阎立本又开始愁生者。</p>
“唉，就算还在的功臣，也不好画。比如魏侍中，他这两年病的支离憔悴，我若是照着他现在的样子去画，不知圣人看了会不会心里难受。可若是画魏侍中年轻时候——我真记不得了啊。”</p>
他这样一说，姜沃倒是一怔。</p>
难道皇帝这样急着建凌烟阁，也有魏征的缘故？</p>
是啊，年轻时候意气风发，渐渐远去，连朝夕相见的肱股之臣都一个个老迈病弱。</p>
皇帝心里是什么滋味呢。</p>
衰老对一个帝王来说，想来是件可怕的事情。</p>
凌烟阁大约也是他的归来望思，忆往昔峥嵘之寄托吧。</p>
姜沃正如此想着，阎立本却又道：“哎，你有什么好主意不曾？”</p>
“上次你提起的凌烟阁图布局之事，圣人就很满意。这回，你也帮我再想想主意啊。”</p>
事关凌烟阁布局，阎立本代两人拟了奏章递上去。圣人很快批复了可，同意将二楼单独留出，专门放置代表天、地、帝王与苍生的祭器。</p>
只于一楼悬挂功臣图像。</p>
阎立本是个很实在的人，皇帝问他，他就老老实实说，他只负责了丈量工作，想出这个主意的是姜太史丞。</p>
姜沃再次喜提五十根筹子。</p>
所以这回，阎立本又来问她。</p>
此番没有标准答案了。</p>
姜沃凝神想去，目光无意识的扫过阎立本的画室——里面已经挂满了二十四功臣的旧人像图。</p>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一出来，那些故去功臣的家人，都深感天恩，忙不迭的就把家中能搜罗来的所有画像都翻找出来，送到阎立本这里，供阎大师参考。</p>
因此阎立本这里高高低低悬挂着许多人像，有的是穿官服画的板正之像，有的则纸张粗糙，一看就是市井画坊所做，亦有着常服、着戎装的各色画像。</p>
姜沃心里浮现出一个主意。</p>
她刚要说出来供阎立本参考，就见阎立本一脸实在期盼地看着她，手里都抓起了笔。</p>
姜沃：……</p>
看阎立本这信赖的架势，估计她说一个主意，阎立本就会直接照抄，不会再去想别的了。于是她点开系统，花了一根筹子，把自己方才的想法卜了一卦吉凶。</p>
总不能出了个馊主意，害的阎大师倒霉吧。</p>
看着命运之骰滴里咕噜转完，点数为上吉，姜沃才把这个主意说出来。</p>
“阎少监，我记得圣人特意跟您说过，这人像都要等人大小是不是？”</p>
阎立本点头：“是啊，所以我才按照真人的尺寸，去量凌烟阁的墙壁。”</p>
姜沃道：“圣人这样要求，想来不只为了尺寸，是为了要‘见画如面’。”二凤皇帝希望站在画前，就像是见到了他最熟悉的功臣一般，他们曾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p>
“既如此，我觉得要是把所有功臣都画成按品级着官服，端坐在椅子上的样子，圣人只怕不会满意。”</p>
那种标准的证件照版‘二十四功臣图’，不是二凤皇帝追求的。</p>
“不如画圣人心里，记得最深的样子。”</p>
阎立本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每个人的着装、甚至姿态都不同？”</p>
姜沃笑道：“若是旁人，画二十四个神韵姿态全然不同的功臣，肯定要难为坏了。”肯定不如画‘证件照’来的简单有规律还不易出错。</p>
但她面前这可是阎立本啊：“这肯定难不倒阎大师！”</p>
阎立本被捧的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还要努力谦虚下：“哪里哪里。”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嘿嘿。</p>
姜沃莞尔，继续道：“旁人我不太了解，就拿一人与阎少监举个例子吧。比如鄂国公。”</p>
鄂国公尉迟敬德，是跟着皇帝很多年的旧臣，甭管是当年打窦建德，还是玄武门，都是紧跟在二凤皇帝身边的。</p>
“圣人曾赞过鄂国公英勇——战场之上，圣人持弓箭，尉迟将军持槊相随，哪怕敌人百万，也无所畏惧。”</p>
姜沃遥想了下二凤皇帝年轻时候战场上的风采：“那么，圣人想看到的尉迟将军的画像，应当不是穿着官服端坐在那里的朝臣图，而是持槊而立，在他身后护卫他闯入千军万马中的将军。”</p>
阎立本连连点头。</p>
“是，我这就去寻圣人去。”还特意寻出了一大摞适合简单勾线用的纸，抱在怀里就准备去找二凤皇帝采风，去一一问过，这些人在皇帝心里最深刻的形象。</p>
阎立本风风火火地走了，姜沃倒是在画室又坐了好一会儿。</p>
满屋悬挂的已故功臣画像，静谧庄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