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事儿竟就这样僵住了？”</p>
虽说投壶赛铁定是不会办了，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每日练小半个时辰的投壶。她觉得这种需屏蔽杂念，认真对准一处目标投掷的练习,很能静心。</p>
以往为了节约时间，她一般就在太史局的公厨用午饭,只回宫正司吃晚饭。但今儿太史局的厨子做饭大概是走了神,两道菜淡而无味，两道菜齁的姜沃险些当场枯萎，觉得自个儿像是被盐腌完的小白菜。</p>
于是在同事周元宝的羡慕眼神中，她回宫正司吃饭来了。</p>
吃过饭，姜沃搬了矮凳坐在廊下，看媚娘投壶。</p>
春光明媚遍洒庭院,媚娘转头见姜沃穿着绿色的官服坐在椅子上，宛如一株明秀的小柳树。</p>
她练完了投壶,才转头问姜沃，那事儿就僵住了？</p>
距离太子的疯狂行止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朝上的氛围从哗然压抑变成了诡异的平静。</p>
其实这些年来，就太子行事上谏的官员很多：太子想造房子上谏他要节俭，太子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不上朝上谏他要勤政,太子对官员态度不好上谏他要礼贤下士……</p>
往常一点子小事就会被群臣集火的太子,这回犯了一大把惊爆眼球的错误,反而一时没人敢上谏了！</p>
大臣们心里也明白,这次的事儿太大,真要上谏,那就不是小打小闹，就得建言废太子了。</p>
这种事,一般臣子是不敢沾手的：别说臣子蹿腾着废储君，是以臣谋君,哪怕成功了个人名誉也会遭到极大打击，只说万一皇帝不废太子，太子熬到登了基，那只好一家子收拾着举家上吊了。</p>
于是朝臣们一下子谨慎起来，都眼巴巴看着皇帝：太子干出这样的事儿来，还用咱们说，陛下您不得废太子？</p>
陛下您不得给朝廷群臣，给天下一个交代？</p>
他越不说话，拖得越久，异的僵持住了。</p>
唯有魏王急的坐立不安：啊？太子这样大的过失，难道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了？朝臣们不是最会叭叭叭吗，怎么忽然集体成了大哑巴？</p>
姜沃起身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发去上班，轻声道：“陛下也极为难吧。历来太子被废焉有善终？他总想保住嫡长子的。”</p>
媚娘点头，想着：也是魏王太急了，看不破。</p>
若是他表现得谦恭懂事，与太子兄弟情深，只怕这会子已经成功上位了！就他现在乌眼鸡似的，皇帝怎么放心废太子，必要担心将来太子在魏王手下保不住命。</p>
姜沃准备出门前，刘司正出现在院门口，见了她还愣了下：“小沃，你怎么这晌午头回来了？我记得你今儿不休沐啊。”</p>
姜沃笑眯眯说回来蹭饭后，刘司正就笑了：“确实，咱们的公厨味道好。夏日冬日来回走路辛苦也就罢了，但像春秋这样舒服的天儿，你要不就都回来吃。”</p>
见到媚娘后说起正事：“我是来寻武才人帮忙的！你们可知一个新鲜事儿？新罗的国王派了使团来咱们大唐——先到了长安城，得知陛下巡幸九成宫，就又赶到这里来了。”</p>
大唐周边属国众多，每年因各种事儿来朝拜的使团，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p>
媚娘闻言不由道：“刘司正，这事儿与咱们什么相干？外番使团到了，自有鸿胪寺应答。”</p>
“是，使团自有鸿胪寺接应。只是新鲜就新鲜在这里——那新罗国王竟然是个女王呢！这不，使团里就还有个女子使节，说是女王贴身的心腹。”</p>
“这位女使节要求拜见后宫娘娘，道她们女王有厚礼赠与各宫娘娘们——在她见娘娘们前，这教导规矩的差事就落在咱们宫正司了。”</p>
“唉，武才人也知，最近宫正司上下忙晕了头，我既得拿出一日来教那新罗女使节礼法，少不得请武才人帮我整理些卷宗。”</p>
太子宫中出事，二凤皇帝暂时没想好把他的亲儿子怎么样，但东宫服侍人口可就倒了血霉。</p>
从那日跟太子一起s突厥人的上百乐人，到东宫里服侍的宫女内监，统统收押起来。皇帝更下旨要殿中省和宫正司严审东宫内监宫女，务必查出那突厥人衣裳是谁为了哄太子高兴私下弄来的，号角鼓乐是谁置办的，这样大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等罪。</p>
审问过程的记录纷杂不堪，到时候要承报御览，肯定不能这么乱糟糟都拿上去。要有条有理的重新归纳书写后，再将卷宗报上去。</p>
说来，姜沃久不写宫正司卷宗，现下若是忽然接手，都有些写不来。</p>
然而媚娘是天生的公文高手，之前试着帮刘司正写过，才写了七八份，就练熟了手，刘司正赞叹道比她自个儿写的也不差什么！</p>
这不，这会子连轴转不开，就来拜托媚娘了。</p>
还道，新罗女使节一定给她也备了礼，到时候跟媚娘一起分。</p>
媚娘与刘司正关系好，直接应下来，然后不免也稀奇道：“新罗女王？新罗国竟然真是女王当家？”</p>
姜沃在旁接了一句：“不单新罗，倭国也有女王——上一任倭国王，也是个女子。”</p>
刘司正听后，不以为然摇头道：“可见新罗和倭国都是偏僻小国，大统混乱也是有的。咱们中华礼仪之邦，不会有这样乾坤颠倒的事情。”</p>
看着刘司正当着历史上唯一成功登基的女皇，说着中华不会乾坤颠倒，不会有女人做帝王的话，真是很有意思，还有点黑色幽默之感。</p>
又想到，如今的新罗与倭国，正是千年后的日/韩。</p>
已然过世的上任倭国推古女天皇，如今在位的新罗善德女王，在加上还在政治幼崽期的未来则天女皇。</p>
过去，现在，未来，这数十年内竟然是三国女皇汇集之点，真是个神奇的时代。</p>
还是媚娘轻轻推她一下：“小沃，要迟了。”</p>
姜沃才回神，连忙往外走，路过正门口日晷后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确实是迟到了。</p>
好在姜沃现在已经不是职场新人了，她已然摸到了很多上班诀窍，比如越是迟到，越要做出云淡风轻正常姿态。走进去的时候越要大大方方，姿态自然到旁人都觉得：嗯，姜太史丞一定是有事要做，是有缘故的来迟了，所以这般从容。</p>
她从容走进去，就见大堂中一片肃静，太史令李淳风正站在最中央训话。</p>
听到脚步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转过来看姜沃。</p>
姜沃：……</p>
李淳风其实还是挺满意的，小徒弟也算半出师了，虽迟到了却还是一派白云孤飞清风明月的姿仪。</p>
于是只看了姜沃一眼就轻轻放过，然后继续训话道：“太史局内，若有人敢私下在外乱言天象，莫怪我不容情，直接送与刑部与大理寺论罪！”</p>
原本看姜沃的众人，又像向日葵一样刷的把头甩回来，面对李淳风，然后齐齐应是。</p>
姜沃赶上了训话的小尾巴。</p>
听师父这意思，太史局里有人心思乱了，在外跟人议论起天象来了？</p>
且说李淳风方才的话还真不是吓唬人：姜沃也是进了太史局才知道，在现代热爱观星是天文学家的苗子，但在古代，若是没有官方授权，热爱观星就是下大狱的苗子了。</p>
律法中是有明确规定的：“观天画地，诡说灾祥，妄陈吉凶，绞。”[1]</p>
太史局这种官方认证过观星部门，其内官员出得门后，也不可妄议星象。</p>
当然，要是闭门掩户私下里说几句没人知道也罢了，要是公开发言传播起来，必是要论罪的。</p>
近来朝局实在诡秘，不少人想从天象不吉入手，顺理成章让太子下台。</p>
因此李淳风于太史局内三令五申，每过几天就要重训一遍，给众人紧紧弦。</p>
除开‘生员’这种学生外，太史局正式官员只有二十八人，也是取二十八星宿之意。</p>
此时数十人一齐听训，大气不敢出。</p>
直到太史令李淳风离开气氛才松动起来。</p>
姜沃就听周元宝跟旁边人道：“谁敢在外面乱说呢？万一再叫袁仙师和太史令给卦出来，岂不是找死？”</p>
上司是玄学宗师神机妙算，真令人压力山大。</p>
一回头见了姜沃，周元宝立刻眼巴巴起来：“姜太史丞回来了？有带好吃的点心吗？”</p>
姜沃摇头，又道：“明儿给你带吧。”她倒是有事要问元宝同学。</p>
周元宝的嫡亲哥哥就在鸿胪寺，姜沃便问他：“听说新罗国的使团来了，来做什么呀？”</p>
她不能上朝，消息总不够灵通。</p>
周元宝一听明儿有宫正司的特制点心吃，立刻搜肠刮肚，将自己知道的那些消息都倒出来给姜沃：“听说是来求援的。新罗被高句丽打了，他们打不过，来求陛下出兵的！”</p>
姜沃特意去找了舆图看。</p>
高句丽虽然名字像高丽，但其实是辽东一带，而后世说的思密达国，此时正三国分裂，小小一块地盘挤着‘百济、新罗和加耶国’，三个县城大的地方总是彼此打来打去不说，还经常会挨北边的高句丽或是隔海的倭国的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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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才不会出兵高句丽去帮新罗女王的。”刘司正在听说了新罗使团的要求后，头摇的像拨浪鼓。</p>
“咱们家中长辈都是经过前朝末年的。”刘司正转头对媚娘道：“令尊可不就是最先从龙的功臣？那时候民不聊生，可不就是隋炀帝横征暴敛，还三征高句丽的缘故，辽东啊，死了多少人！”</p>
但凡新朝，做舆论工作的时候，一定会贬前朝，以表得国之正，是解苍生于倒悬的大义。</p>
何况隋炀帝杨广，也实在是个酷烈人物。</p>
三征高句丽劳民伤财。</p>
“这几年才听不见那歌了，我小时候还有人唱呢，叫《无向辽东浪死歌》。”刘司正还记得两句，哼起了一首凄凉的小调：“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