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门前的道袍青年与秋千上慢慢降下来的少女,四目相对，茫然望着彼此。</p>
两人约莫同时开口，又同时抿住了嘴。</p>
时琉握着停下的秋千，歪了歪头：“是你没有敲门,忽然就跑进我的院子,怎么还要问这里是哪里？”</p>
他低头,看了看摊开的手掌里的折扇,还有一尾烧完的线香，又回过头确认被他推掷在院墙上的木门。</p>
古怪、不解又警惕的情绪交织在青年眼底。</p>
尽管没有想明白,晏秋白还是肃整衣冠,谨礼抱扇,他朝院里的少女折身作礼：</p>
“这位小…这位姑娘，十分抱歉。在下玄门晏秋白，随师门前来隐世时家参加家主之女时璃的生辰宴。许是学艺不精，途中中了什么术法,误闯贵地。如有损失,凡姑娘所提，在下一定补偿。”</p>
院里少女眨了眨眼,轻声：“你说话弯来绕去的，可真奇怪。”</p>
时琉从秋千上下来,乌黑眼瞳里像盛着两泊澄净的、漾着花色晴光的春湖。</p>
她就那样安静又小心地走近，观察。</p>
像从未离开过洞穴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眼前陌生的生物。</p>
他见过无数美人盛景，独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比雪纤尘不染，比梅清丽无争。</p>
而且似曾相识,仿佛梦里见过，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p>
他推门进来时完全像另一个人的模样，难过又急迫，好像要抓住什么即将从命里逝去的最珍贵最不可失去之物，急迫得连俊脸都凶近狰狞。</p>
可停下后他忽然就平静了，怔然，然后温和从容，比时家那些自诩世家公子都典范万千，挑不出一丝毛病。</p>
只是那一瞬间，他怔得……</p>
像个走丢了的孩子。</p>
时琉想完，已经停在青年身前。</p>
他比她高好一截，她得仰脸看他才行。</p>
“你真的可以补偿我…任何事情吗？”少女眨眨眼，眸子透着不谙世事的稚嫩狡黠。</p>
晏秋白点头：“不逾矩，不违礼，姑娘尽提。”</p>
“那，你带我去参加你说的那个生辰宴吧！”</p>
“嗯？”</p>
即便做了准备，晏秋白还是意外得抬头：“姑娘想参加时璃师妹的生辰宴？”</p>
“？”时琉歪头，“你为何称时璃为师妹？你不是时家的人。”</p>
“几年前我来过时——”晏秋白声音兀地停住，他只觉着忽然恍惚了下，一个极熟悉又极陌生的少女声音隐约唤着什么从脑海中曳过。</p>
……“白禾哥哥”……</p>
“你没事吧？”</p>
“——”</p>
晏秋白睁眼。</p>
面前少女正疑惑又担忧地看他。</p>
她声音起得忽然，竟压过他脑海里的，像叠在一起难以分舍。</p>
晏秋白心底古怪更甚，但面上温文端方，分毫未露：“无碍。…时家主于我有半师之恩，时璃又即将入我玄门拜师，自然是我师妹。”</p>
时琉恍然，流露一两分羡慕：“这样啊。”</p>
晏秋白：“我观此地，仍在时家隐世山里，想来姑娘应当也是时家子弟，为何去时璃师妹的生辰宴，还需要我来带你？”</p>
“……”</p>
时琉转过脸，有点小心虚，她无意识鼓了鼓腮，漂亮乌黑的眼珠动了动：“我，嗯，犯了一点小错，被关在后山思过。”</p>
晏秋白若有所思打量她。</p>
“但现在没事了！”少女转回来，眼睛晶亮，“我刚刚忽然发现，我也能修炼了！而且我的识海很大的，父亲母亲一定会很高兴！我就可以不用被关在后山啦！”</p>
晏秋白微怔：“这两者，有关系吗？”</p>
“当然有关，”少女兴奋地仰头，“只要我也是修炼天才，父亲母亲就会喜欢我了！”</p>
“……”</p>
晏秋白沉默。</p>
他忽地有些生气，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似乎和眼前这个女孩有关，情绪来得突然又分明。</p>
可他明明根本不认识她。</p>
“这位，师兄…？”少女拖长语调，犹豫地伸出手指揪住他袍袖，“你可以答应补偿我这个吗？”</p>
“好。既然你未犯过错，那我便带你离开。”</p>
晏秋白迟疑了下，到底没有狠心拂去女孩拽他衣袖的手，但他垂眸，温和而认真地望着她：“可你若有半点虚掩欺骗，那我会亲手将你送回这深院中，你可懂？”</p>
“嗯！”</p>
时琉高兴点头，“那我们快走吧师兄！”</p>
少女说完就松开了他衣袍。先他一步，她跑向院外，扑入被他一扇尽毁的阵法竹林中。</p>
绿叶摇晃着斑驳的荫翳。</p>
女孩穿过它们，像披着一条长长的，薄薄的，盛满光影的绸纱。她笑着跑远了。</p>
晏秋白低头。</p>
望着衣袍上被线香灼出的孔洞，他莫名觉着，心里哪处也仿佛被烧出个窟窿。</p>
窟窿里情绪汹涌。</p>
他忽然很难过。</p>
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p>
-</p>
魇魔谷外。</p>
开谷前那间挤挤攘攘的茶铺，此时空荡荡的，几乎不见什么人影。</p>
连跑堂的也不在。</p>
至少不在眼前——</p>
倒是临时支起的账房桌柜后，有人在垂帷下显出凹凸轮廓，抖得颤颤巍巍，差点带着整张账房桌柜都摇晃。</p>
不过没人看他。</p>
因为整个茶铺确实都空空荡荡——直观的具体的空荡——除了一桌一椅外，其余全部化为一地齑粉，无论是看起来就粗糙的木质桌椅还是摸起来硌手的茶壶茶碗，甚至包括跑堂没来得及拿走的桌上抹布，悉数殊途同归。</p>
风一吹，就干脆缠缠绵绵不分彼此地回归天地去了。</p>
空荡前。</p>
唯一的桌椅上只坐了个少年，指尖懒懒散散地转着个杯子。</p>
那杯里盈满了水，可却好像叫什么无形的力死死按在杯中一般，无论它如何在白衣少年的指上摇晃旋转，都一滴不曾漏出来。</p>
“咕咚。”</p>
桌后，四肢跪地的大汉狠狠咽了口口水：“我，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罪了您，还请您宽宥，大人不记小人过……”</p>
“闭嘴。”</p>
酆业握住杯子，冷淡截断。</p>
大汉一息收声，瞪着牛眼，一动不敢动地盯着少年。</p>
酆业：“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答对了就滚。”</p>
“是，是，”大汉黑黝的脸上挤出极不相符的谄媚笑容，“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p>
酆业玩罢了，随手一抛，杯子扔向半空。</p>
无息的风不知从哪吹来。</p>
簌——</p>
在大汉成了斗鸡眼的眼前，茶杯追随同伴命运，一道化成了飞灰。</p>
只是这次不同。</p>
杯里的水没有蒸发散尽，而是慢慢，慢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半空中把玩、拉扯成一根极细、极尖锐的长针。</p>
令人胆寒的森冷针尖，无声抵在大汉眉心。</p>
刻骨的冰冷仿佛已经贯穿他整个脑袋。</p>
“…！”</p>
谄媚笑意被冻成冰碴，碎了一地，大汉面无表情，但脸色苍白。</p>
——</p>
他是识货的。</p>
这根水针，除了能碎他体魄之外，更能灭他神魂，转世轮回都一并断绝。</p>
酆业起眸，见了对方神色反应，他终于笑了。</p>
眼神却杀意沁骨。</p>
“说吧，你是谁派来的。”</p>
大汉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字音：“我不懂你在说什么。”</p>
酆业垂拂了眼帘，随手一掷。</p>
水针倏然刺进半寸。</p>
凄厉可怖的惨叫声顿时响彻整个茶铺——却也只在这茶铺中，如无尽地狱限入方寸。</p>
“说。”</p>
那人依旧平静，漠然。</p>
连语气都没有加重半分。</p>
“……”</p>
大汉早已汗如雨下，面色憋得涨红，青筋暴起，眼白里血丝裂布，仿佛下一息就要炸体而亡。</p>
酆业不在意，也不看，又要抬手。</p>
“哎哎！你个二傻子！你还扛着！”狡彘从一叶界里跳了出来，朝大汉凶呲着牙，“我主人既然说了你是，那你肯定是，就你刚刚漏出来那些马脚，我都看出好些了！他是懒得跟你废话，你还当他诈你呢？”</p>
“嗬……嗬……”</p>
大汉似乎因为狡彘的出现而受了大惊，嗓子里艰难挤出动静，却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迫力动弹不得。</p>
狡彘转回来，迎上酆业冷睨下来的漆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