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高耸入云的通天阁今时摇摇欲坠，波及半城，地面都跟着剧烈地晃动。</p>
城中此时乱作一团。修者们察觉到通天阁自毁前恐怖的禁制之力，早就各自御物奔命，冲撞得城中夜市一片狼藉。而那些不能修行的凡人或低境修者就更惨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城中四处都听得到受伤后的惨叫和孩子们的哭嚎声。</p>
而血穹之下，云涛翻涌，一道着月白长袍的身影凌空立于通天阁上，面色苍白，却眼神坚毅。</p>
那只修长而薄的手掌下，无形却恐怖的气机喷涌，从上罩下，将整座摇摇欲坠的通天阁括握其中，仿佛是以一己之力，强行挽整座通天阁于将倾。</p>
停身的时璃眼角泛红：“秋白师兄，你不能再这样虚耗灵力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p>
“登阁一事，因我而起，就该由我负责。”</p>
即便此时，那人声音依旧温和沉静，令人安心。</p>
可时璃依然看得分明，鲜艳的血色从他薄淡的唇角微微溢出，将苍白点渍上刺目的红。</p>
他浑若未觉，温声安抚：“你与师弟们下去救人，这里有我便好。”</p>
时璃声音哑了：“我不……城中那么多人根本救不过来，我要陪着你。”</p>
——这样等他脱力坠下时，至少有她能接住。</p>
看穿时璃所想，他无奈一笑，唇角血涌愈多，眼神似乎都更黯淡了些，语气却依旧是轻和笑着。</p>
“若真到那时，也不过一具全尸。有这个时间，师妹何不多救几个活人呢。”</p>
她几乎想冲上去将晏秋白打晕带走，可能不能做到不谈，即便能，真这样做了，她知道这个人醒来以后依然还是会选一条救人赎罪的死路。</p>
“若不幸遭难，劳师妹将我送回师门。另外……”</p>
晏秋白轻咳了声，血红染了月白袍子，而他黯淡眼眸落向指间，那个微微熠着的芥子戒。</p>
褐色眸中，无尽遗憾。</p>
一两息后，那枚芥子戒从他指节脱下，飞落到时璃面前。</p>
那人长袍猎猎，衣襟染血，依然神色温和：“劳烦师妹，将里面的东西还给时萝。就说十年暌约，是我之罪，若有来世——”</p>
“秋白！收力！”</p>
一声如惊雷断喝，忽然响彻九霄。</p>
与那一声同时，一张金光大网从天边飞来，由小及大，无边蔓延，如铺天盖地般罩了下来。</p>
“是乾坤阵！是我爹来了！”时璃泪眼模糊，从绝望中迸出惊喜，“师兄，你快——”</p>
话声未落。</p>
月白长袍前一道血色凌空喷出，那人双眼一合，直直向下坠去。</p>
时璃惊慌扑下，纵剑去截。</p>
比她早一步，与时鼎天同时赶来的是玄门的一位太上长老，长比青峰的拂尘一抬，就将坠落半空的晏秋白卷了，直勾回云端去。</p>
而到意识陷入黑暗前，晏秋白仍是唇角带笑的。</p>
——</p>
乾坤阵来了，就能保通天阁不塌，一城人不死。</p>
真好。</p>
遗言说了一半，没说完。</p>
……真好。</p>
-</p>
乾坤阵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芒，在整座城池上空笼罩住，动荡随之平息下来。</p>
眼见着昏迷过去晏秋白被那位玄门太上长老一脸凝重地带走疗伤，时璃才总算松懈心神。</p>
疲累感涌来，她身影晃了晃，勉力撑住。</p>
“父亲。”时璃朝云端下来的时鼎天作礼。</p>
时鼎天以神识探查过她周身：“你没受伤吧？”</p>
“小伤，无碍的。”</p>
“那便好。”</p>
“……”</p>
时璃脸色挣扎了几息，最终还是沉下语气：“对不起，父亲，三长老死了。”</p>
她一顿，涩声道：“今晚在通天阁内，我们发现三长老受魅魔所惑，失了神智拔剑相向。我与方琼师兄无奈，只能将他……”</p>
“我知道。”时鼎天叹声后，关切地拍了拍时璃的肩，“阿璃，不必自责。三长老魂灯早些时候就灭了，即便你们不动手，他也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p>
时璃神色一松，忽想起什么，扭头望向通天阁：“方琼师兄和旁系一位师妹还在楼内与魅魔对战，我去带他们——”</p>
“等等。”</p>
时璃身影被时鼎天止住。</p>
她不解回头。</p>
“阿璃，”时鼎天眼神沉重，“你可知，幽冥东南，淞州的老州主和新州主以及麾下一众魔修，全都死了？”</p>
时璃一愣，摇头：“我和秋白师兄一直在调查天檀木的去向，只有路过才会除恶，不曾去过东南。”</p>
“我知道不是你们杀的，你们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p>
时璃犹不解：“淞州州主，很厉害吗？”</p>
“新任州主能入幽冥强者前十，而他背后那位已经闭关几千年的老州主，”时鼎天眼神凝重，“如我所察不错，他很可能是当年参与过三界之战的幽冥十殿阎罗之一。”</p>
“——！”</p>
时璃骇然当场，半晌都没能出声。</p>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修者来说，哪一个也是只存在于万年前的传说里的人物，是大力量，也是大恐怖。</p>
这样一位竟能苟延万年的大魔头，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p>
时璃心头震骇许久，终于找回声音：“那父亲知道，是谁杀的吗？”</p>
“你能想到谁？”</p>
“……”</p>
时璃未语，而是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腕。</p>
那里有只淡紫色的宝石镯子，是早年第一仙门掌门来时家拜会时，亲手赠予她的。</p>
那时候时璃年纪尚小，不懂老道士口中的“以紫辰赠紫辰”的意思。</p>
而今，长至十六七岁的她，早已把当年让天机阁封山闭阁的“紫辰预言”听过了千万遍。几日前，“魔头出世三界将覆”的卦言通传天下，时璃这趟独下幽冥，也是为此而来。</p>
她知道她肩负重任，凡界所有仙门修者甚至凡人，都将全部的期许寄寓在她的身上。</p>
这是她应担之责。</p>
可如果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轻易就能将苟活万年的老魔翻出来杀灭、还有余力戮除一州魔修的更可怕的魔头……</p>
“不必忧心。”</p>
似乎看穿了时璃的不安，时鼎天温厚笑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头，“有爹在呢，不会让他伤到你。”</p>
时璃不安仰脸：“可是那个魔头应该很厉害？”</p>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哪是那么好对付的？”时鼎天笑着拍拍她，“昨夜大战，行凶者自身受伤也很重，有乾坤阵在，即便是能通天的魔头，受伤后也别想轻易遁走。”</p>
时璃思索两息，惊愕问：“父亲的意思是，那个魔头现在就在这座城中？”</p>
“……”</p>
时鼎天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笑容也沉下去。</p>
停了数息，他低叹声：“昨夜，那个魔头虽杀光了老魔和他麾下魔修，但凡人并未被连累屠戮，所以有人记住了他的长相模样。”</p>
“？”时璃心中忽生不安。</p>
时鼎天：“是你师兄，方琼。”</p>
“——什么？”时璃面色一瞬苍白，“这不可能！一定是他们看错了！”</p>
“阿璃，你冷静点。现在的方琼，未必真是你的师兄。”</p>
“？”</p>
时璃震惊又复杂地望向r/></p>
“你不是说了，和他同行的有个旁系的小姑娘，叫时萝对吧？”时鼎天幽幽望下，“我就是察觉她神魂有异，并非原魂，这才生出的怀疑。”</p>
“她也是——？”</p>
时璃想起什么，低头，紧握的手指松开，露出里面微微烁动的芥子戒。</p>
少女一时神思茫然。</p>
时鼎天：“虽时萝的身体里有新的主人，但占据她身体的神魂很弱，不会是施术之人。”</p>
时璃定了定心神：“他们所图为何？”</p>
“淞州州主死在昨夜；不久前狡彘出世，杀了西南两位州主；而更早些，魔头祸世的卦象显现前夕，丰州州主也离奇暴毙。”</p>
时鼎天徐徐握剑，“我若所料不错，他和狡彘意图相同，目的暂且不知。这趟他既入通天阁，大约就是为了帮狡彘解决三长老身上的留影石。”</p>
时璃并未随队，对留影石与狡彘的事情略感茫然。</p>
时鼎天没有解释：“留影石已碎，但没关系——”</p>
“这乾坤阵下，天罗地网，他今日就别想离开了。”</p>
-</p>
晏秋白像只断翼的鸟从天空坠下时，通天阁六层的窗旁，探头的少女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p>
“封邺你快救——”</p>
“他”字没出口，晏秋白已经被一道雪白拂尘卷走。</p>
不用救了。</p>
时琉松了口气，转回窗内，就看到披着大氅的青年漠然又嘲弄地垂眼望她。</p>
“刚刚我还要杀你，现在你就求我救人？”</p>
“……”</p>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小声反驳：“我觉得你没想杀我。”</p>
酆业懒得开口。</p>
片刻前还在他眼底墨黑滔滔的魔焰褪了，此时这人懒洋洋地，只剩那点人间富贵少爷似的闲散。</p>
窗外金光大网半虚半实地闪烁在空中，感知到整座楼阁慢慢恢复镇静，酆业终于支了支眼皮。</p>
“即便我不杀你，也有人想。”</p>
“？”</p>
时琉微微探头，看见天空中模糊的金网。</p>
她微微一怔：“时家的，乾坤阵？”</p>
乾坤阵，阵如其名，凡入阵者，便是被纳入阵主掌握的一方天地阵法中。</p>
非造化之力，不能遁出。</p>
时琉只想了片刻，就变了脸色，慌张转回：“他们是不是来抓你的？”</p>
“乾坤阵？”</p>
酆业仰头，望着那金色阵网，“借造化，假天地，比不得真正造化，但也是个天才想法。”</p>
时琉还是第一次听酆业夸什么人或物，但这会她完全新奇不起来。</p>
“即便是你，也很难破出吗？”女孩声音艰涩。</p>
酆业淡淡垂眸，翠玉长笛有下没下地敲着掌心。</p>
“换了平常，不难。”</p>
他没再说话。</p>
时琉咬住唇，难过地看向他披在肩上的玄黑大氅。</p>
她就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明明都受伤了，方才还有心思故意吓唬她。</p>
长笛缀着的叶子里，虚影一晃，狡彘跃出，落到地上。</p>
仍是那副缩小版的模样，但声音已经叫人耳膜震荡，伴随嗥叫的神识传音递给酆业——</p>
“主人，留影石碎了，我来！”凶兽鬃发怒张。</p>
“时家在明，玄门在暗。有乾坤阵在，你也不行。”酆业随口说网，笛尾一抬，把狡彘重新收回了叶子里。</p>
不等他再开口。</p>
酆业侧眸，就对上了旁边女孩满盛上湿漉雾气的眼睛。</p>
“？”</p>
生死当前也没让他多一分情绪，此时和时琉对视两息，酆业却黑了脸：“你不会是要哭吧？”</p>
时琉死咬住唇，憋住呜咽。</p>
酆业皱眉，睨了她会儿，没忍住，伸手过去，一捏女孩软乎乎的下巴。</p>
贝齿被迫离开唇瓣，咬得泛白的地方也松开。</p>
“神魂控体，伤她痛你，你是蠢么？”酆业收手前，恶意地屈指敲了下女孩额头，“急着哭什么，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p>
时琉吃疼地躲了下，没顾得计较：“你，你能出去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