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在东瓯的大动作，逐渐引起了东瓯贵族的紧张。</p>
他们本以为，朱襄就是站在田边指手画脚。哪曾想，朱襄居然带着秦军在田间耕种。</p>
一开始，东瓯贵族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好像秦军成了他们的奴隶似的。</p>
当漫山遍野的秦军下地耕种时，东瓯这大片的田地看着还是他们的田地吗？</p>
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农奴人心浮动时，立刻感到了情况的紧迫。</p>
即使他们不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敏锐地察觉必须立刻禁止秦军继续耕地。</p>
秦军强大，屈尊降贵为东瓯人耕地，直接强硬地驱赶出去，肯定不妥。他们连忙向东瓯王送信，希望东瓯王回来解决此事。</p>
赢小政不悦道：“舅父你看，这群人不识抬举，你就不该来帮他们。”</p>
朱襄替刚洗完头的嬴小政擦脑袋:他们这么快就反应过来，还不算太蠢。”</p>
嬴小政疑惑：“嗯？反应过来什么？”</p>
朱襄问道：“政儿，吴郡现在缺人开发荒地，楚王说他愿意派出一万楚军南渡吴郡帮我们耕地，你同意吗？”</p>
看着朱襄脸上的笑意，嬴小政不好意思地伸长脖子，撞了一下舅父替他擦头发的手，板着脸道：“他们现在才反应过来，真蠢！”</p>
不管秦军上岸做什么，当秦军长时间在东瓯常住人口最多的沿海平原停留的时候，东瓯国就已经做错了。</p>
李牧都在愁能当探子的兵卒太少，不够使了。</p>
“不仅如此，我让秦军下地耕种，还让这里的农奴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朱襄道，“东瓯的贵族只占东瓯人口的不到两成。只要其他八成人向往秦国，向往中原，秦国要拿下这块地就容易许多。”</p>
朱襄没有和嬴小政说什么底层人民的辛苦，说什么奴隶解放。</p>
这么多年，朱襄深刻地认识到了前世课本上枯燥的文字所表达的含义。</p>
用道德感化的方式让贵族这群既得利益者良心发现，去主动帮助底层人民过得好，那是违背现实规律的事。</p>
或许阶层中有背叛阶层的人，但不会有背叛阶层的阶层。</p>
朱襄想要让统治阶层做一些惠民的实事，就要让统治阶层知道如此做之后，能获得怎样的利益。</p>
这种利益不仅要大于他们付出的代价，还要大很多倍，让他们“利欲熏心”，愿意更改现在习以为常的行为和思想。</p>
因为改变习惯和思想需要很大的工程，造成很大的动荡，远远比表面上付出的代价多。</p>
荀子推行“仁德之君”“大义之兵”，没有国君心动。</p>
其实国君知道这样做有好处，但他们从未这样做过。因为要这样做，国君就必须改革从军功到治理等一系列政策法令。</p>
朱襄想让嬴小政将来稍稍善待平民也是如此。</p>
对秦始皇而言，疲民和虐民政策是从商鞅以来，秦国已经证明正确的道路。</p>
即便朱襄知道当外部环境改变时，这条道路已经不再正确。但就像是当年商鞅变法很困难一样，要让秦国从“暴秦”中拐过弯来也很困难。</p>
朱襄必须让嬴小政从现在起就看到实施仁政能得到的利益，嬴小政才会改变自己的思想。</p>
秦始皇虽然是千古一帝，但千古一帝也是皇帝，还是奴隶制度朝封建制度转变时的皇帝。</p>
他就是统治阶级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个人，秦国所有人法理上都是他的仆从，供养他一个人的野心。</p>
秦国是他一个人私产，他想让这个国家走向何方，这个国家就会走向何方。</p>
“若他们心中向往秦国，那么秦国攻打东瓯的时候，遇到的抵抗就会少许多。”</p>
赢小政思索，“待秦国占领这里，他们也更容易服从秦国的管理。”</p>
朱襄道：“不仅是未来的利益，现在我们也能得到很大利益。”</p>
嬴小政沉思了一会儿，嘴角露出嘲讽的浅笑：“秦军已经上岸帮东瓯耕种，他们想让我们回船上，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p>
朱襄道：“此事我建议叫吕不韦来做。做生意，他很擅长。</p>
赢小政冷笑的脸一垮。不想给吕不韦送功劳！</p>
“让李斯、蒙恬或者韩非不行吗？嬴小政嘟囔，“为什么非得便宜吕不韦？</p>
朱襄道：“术业有专攻。在这件事上，李斯、蒙恬、韩非不如吕不韦。”</p>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轻轻敲了一下终于擦干的赢小政的脑袋:你让韩非那个小结巴去和东瓯王讨价还价？你是想让东瓯王现在就举兵与秦国反目吗？”</p>
“噗......赢小政坏笑，“那样也不错。”</p>
朱襄收起帮嬴小政擦头的棉布：“如果你不想让吕不韦去，自己要不要去试试？</p>
嬴小政抬起下巴：“东瓯王不配和朕商谈！”</p>
嬴小政冷哼了一声：“便宜他了。”</p>
虽然讨厌吕不韦，但需要用上吕不韦的时候，嬴小政还是很听劝。</p>
朱襄道：“虽然你不愿意和东瓯王直接商谈，但也应该想一想秦国在这次商谈中获得什么利益，好让吕不韦去实现。”</p>
嬴小政问道：“舅父认为我们应该获得什么利益？”</p>
朱襄笑道：“一起想，然后我们交换纸条。要不要让李牧也写一张纸条？”</p>
舅甥二人找到李牧一同玩这个“游戏”。</p>
李牧在纸条上写了要在港口附近划一片地方安营扎寨，好固定补给。</p>
嬴小政摊开纸条，除了李牧写的，还有要一笔秦军帮忙耕种的劳务费。</p>
朱襄摊开纸条，上面写着“李牧将军和公子政说得对！俺也这么认为！。</p>
李牧对嬴小政道：“政儿，我帮你制住朱襄，你揍他。”</p>
嬴小政握紧拳头：“好！”</p>
朱襄立刻逃跑：“喂喂，你们至于吗？哎哟！你们还来真的啊！</p>
李牧把朱襄按住，嬴小政给了朱襄的背几下拳击，朱襄“嗷嗷嗷”叫着嬴小政不孝。</p>
三人闹了一阵子，赢小政刚洗好的身上又冒出了汗珠，李牧和嬴小政才放过朱襄。</p>
朱襄被揍之后才拿出另一张纸条，上面除了前一张纸条上写的话之外，还有一个建议，让东瓯王将协同秦军耕种时，与秦军有过交流的奴隶送给秦军。</p>
嬴小政和李牧都很疑惑，不明白朱襄此举的用意。</p>
朱襄道：“当东瓯王将秦军从田地中送走之后，这些与秦军交流过、有些心思浮动的奴隶大约是会被杀死的。我们向东瓯王索要这些奴隶，他很大概率将人送给我们，做个人情。”</p>
嬴小政叹气：“舅父，你又滥发善心。”</p>
朱襄笑道：“不是滥发善心。要攻打东瓯，还得用东瓯的人。”</p>
嬴小政皱眉思索，李牧这个身经百战的人已经反应过来。</p>
“我在雁门郡的时候，就曾收编青壮胡人为骑兵。胡人善骑射，熟悉地形，通晓草原语言，若能完全收服，用处极大。李牧道，“那些奴隶本来会被处死，朱襄......”</p>
秦军将其救下，他们一定会效忠秦国。”</p>
赢小政眉头舒展：“听说越人好勇斗狠，说不定能练成一支强军。”</p>
朱襄道：“这群奴隶心思灵活，如果能好好培养，说不定能取代东瓯旧贵族成为这一片地区新的贵族。”</p>
想短时间内将东瓯收服是可能的事。就像是先有土司制度之后才有改土归流一样。现在百越绝大部分底层民众都十分愚昧，他们已经习惯自己被剥削的生活，在宗教和习俗双重压迫下视“族长”为神灵的代言人，不敢也不愿意归服秦国。</p>
这一点，朱襄前世刚建国的时候铲除少数民族地区农奴制时，已经有足够多的先例。</p>
要改变这一切，首先要从物理上将旧贵族打服，然后一边让底层民众接受新的思想，一边给底层民众分田。</p>
现在朱襄还不敢涉及分田一事。哪怕是封建时代最早的那种分田模式，恐怕也要等秦国统一天下，拥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巨大功绩的秦始皇才能推行。</p>
改变思想也无法用后世那一套。因为这时候底层民众更加愚昧，而且士人们没将底层民众当人，不会耐心地教导他们。</p>
封建时代对“愚昧平民”的思想统一，就靠着移民、经济往来等潜移默化和强行推行政令并行。</p>
先培养一群东瓯原奴隶，让东瓯的奴隶们看到他们到了秦国可能会因为军功成为贵族，秦国就打开了让东瓯秦国化的口子。</p>
嬴小政和李牧就这件事热烈地讨论起来，然后他们找到其他官吏，与他们一同为这件事查缺补漏。</p>
朱襄起了个头，没有跟进。</p>
他趁着这件事还没有谈妥，继续与秦军一同下田。</p>
东瓯沿海平原的人多在海上讨生活，他们夏季常穿短袖短裤，头发也不是一直披着，有时候会在脑后梳一个发髻，只是不戴冠。</p>
为了驱赶水中恶兽，他们会在身上刺上蛇、鱼等鳞片文身。若是贵族，常常在身上刺上龙纹。</p>
天气越来越热，秦军热狠了，也换上了短袖短裤。</p>
朱襄虽改了改衣服样式，更便于下地耕种，但仍旧穿着长袖长裤，耕地时，就将衣袖和裤腿扎紧。</p>
他这样是防止蚊虫叮咬和......血吸虫。</p>
整个长江以南水网密布的地方，全都是血吸虫重灾区。</p>
朱襄带足了防护用的药，比如大蒜和南瓜子，还制备了高度酒精，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都会在身上擦一遍大蒜素，然后服用生南瓜子。</p>
长袖长裤也能起一定的防护作用。</p>
但秦国兵卒可没有朱襄那么奢侈，不在乎衣服被损毁。</p>
他们自己屯田的时候就常用布条把下半身一缠，就算是裤子。如果有时候连布条都舍不得，就干脆不穿。</p>
军中一群大汉身上裹上一层泥，他们认为自己就不算什么都没穿。</p>
还好南瓜丰收了好几年，朱襄积攒了大量南瓜子，分发给秦国兵卒当药。</p>
就算南瓜子再多，也不可能让秦国下地的兵卒每日服用。朱襄只能让他们自己看看是否被血吸虫叮咬，然后再服用。</p>
但有时候血吸虫入体的时候，人并没有感觉。</p>
即便有血吸虫的危害，秦军对跟着朱襄一同种田的事也十分积极。</p>
他们平时也屯田，谁没见过几只虫子？难道种地比上战场更危险吗？他们上一次战场，还不一定能获得额外赏赐。这次种地，他们能数着自己赚了多少。</p>
朱襄也知道，如果以血吸虫病禁止秦军帮忙耕种赚取外快，对秦军而言是因噎废食。他只能提醒，尽量喝热水，及时服用南瓜子和大蒜，不要吃生食特别是越人最爱吃的蛙蛇......</p>
不知道这些叮嘱能有多少用。</p>
大概率秦国兵卒可能嫌弃麻烦，不会都照做。</p>
特别是禁止秦国兵卒跟着越人吃蛙蛇，真是让朱襄操碎了心。</p>
越人饮食习惯与中原人迥异，特别以蛇为上肴。</p>
现代人都知道，蛇身上有一坨一坨的寄生虫，就算用高压锅炖煮都不一定能把寄生虫全都杀死。</p>
但朱襄大概只能管住嬴小政不吃蛇，李牧、王翦他都管不住。因为这两个将军在征战的时候，抓到什么肉都会烤着吃。</p>
朱襄只能叮嘱他们至少别生吃。</p>
在古代生活，真是太难了。</p>
几日后，吕不韦乘坐着战船威风凛凛到来，代表秦国与东瓯王商谈秦军帮忙屯田一事。</p>
朱襄又带着秦军收拾了一次台风残骸，现在开始播种秋菽。</p>
朱襄原本想补种水稻，但现在土壤盐碱度未知，他手中的水稻种子不一定合适；要修建能降低土壤盐碱度的水利需要大量时间，东瓯王不会给秦军这么多时间；</p>
水稻需要密集劳动才会丰收，以奴隶们的生产积极性，恐怕秦军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粗放管理</p>
......</p>
经过以上考虑，朱襄决定补种这个时代从南到北所有底层民众的救命粮--大豆。</p>
大豆不怎么挑土地，粗放管理也有不错的收成，也易于存放。除了豆饭口感不好，几乎无可挑剔。</p>
现在秦军的军粮中，也有一半是大豆。</p>
除了秋菽，朱襄在靠近内陆的平原中也种了一些水稻、小麦、粟等作物。</p>
他没有将土豆和南瓜留给东瓯人。如果这两种作物留给他们，之后东瓯贵族藏进深山里就更容易了。</p>
虽然东瓯人如果有心，偷偷跑来吴郡偷南瓜和土豆很容易，但习惯渔猎的他们没有这个意识，也不敢贸然尝试没吃过的食物。朱襄不担心他们会来偷。</p>
朱襄种植的秋菽，就是当地人经常种植的秋菽品种。</p>
当地的品种，肯定最适合当地的土壤和气候。只要经过比之前稍稍精细化的管理，就算以前种惯了的秋菽，结果也会比以前多许多。</p>
系统还没有激活的时候，他也能让赵国的平民亩产翻倍，现在也一样。</p>
朱襄在教导农奴们种菽时，还收集了当地的水稻、粟种子。</p>
粟不仅是北方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因为容易种植，在南方水稻产区，也有许多人种粟。</p>
东瓯人也常常食用粟。</p>
至于水稻，这个可以说是“自古以来”了。</p>
温州沿海平原上的原始水稻，都是耐盐碱的品种。</p>
当南宋后南方大开发，水利发展，人力充足时，盐碱地被人工调节酸碱平衡，原始耐盐碱的水稻品种产量低，口感差，逐渐被淘汰，种上了被中原和长三角培育出来的高产水稻。</p>
这些耐盐碱的水稻品种就消失了，只在考古时发掘的腐烂甚至碳化稻种证明它们存在过。</p>
依靠系统供给种子远远不足，即使工具简陋，朱襄也在着手培养杂交粮食品种现在趁着自己还年轻，还能四处走，朱襄收集了许多粮食种子。</p>
两千年的粮食种子，是天然的杂交种子宝库。</p>
朱襄购买了许多能在沿海平原上生长的稻种，回吴郡后与他手中从系统中抽出来的高产稻种杂交。</p>
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不依靠系统也能获得良种。</p>
如果他能做出成果，就能将经验和知识总结成书传给后世，总会有后人沿着他开辟的道路走下去。</p>
朱襄购买稻种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贵族将煮熟了的稻种卖给他。</p>